吻別
與此同時,鄞都的朱雀大街上人頭攢動。
楚王李懷玉騎著高頭大馬,神情倨傲地走在隊伍前方,緩緩地向皇宮的方向去,留下了一路血跡。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路邊的百姓們捂著鼻子,沖拉屍體的板車後的囚車指指點點,唾罵聲此起彼伏。
“死閹人!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活閻王!這輩子算是到頭了!”
李懷玉聞聲,不情願地閉上了眼。
囚車中,沈鶴亭半昏半醒,雙手被鐵鏈鎖住,衣衫襤褸,滿身血汙。他的頭發淩亂地披散著,臉上毫無血色,活脫脫是個死人模樣了。
“這斷子絕孫的閹狗!呸!你不過是個沒把兒的腌臢貨,靠著舔主子的腳底板混到今天,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你害了多少好人?”
他皺了皺眉頭,勉強抬起眼皮,木然地掃過指著他鼻子罵街的百姓,便疲憊地合上眼不理會。
“冤魂得天天纏著你吧?夜裡睡得著嗎?怕是連個安穩覺都沒福氣享!還敢往太後娘娘身上潑髒水,也不瞅瞅自己那副臭德行,配嗎?!”
李懷玉單手持韁,快速地找到了罵這句話的人,手裡的鞭子幾欲抬起。
沈鶴亭扭扭脖頸,尋找罵他的人,可他的眼一片模糊,疑惑地眯起了眼。鄞都的天是灰色的,連一絲陽光都透不進來。他不開心地往上抻脖子,可囚車卡的太死,支出來的木茬子割破了他的脖頸。
“髒心爛肺的玩意兒!遲早死得比狗還難看!你爹要是知道你這幅模樣,還不得羞得從墳裡蹦出來?!哼,也對,你這種狗雜碎,能有爹孃教養嗎?!”
“罵夠了嗎!”沈鶴亭的聲音沙啞但清晰,沖街邊那幫百姓吼道,“夠了嗎!”
百姓們被他突如其來的反擊震住,一時間鴉雀無聲。
“若真有膽量,當初咱家光鮮時何不站出來罵?”沈鶴亭冷笑道,“看來你們也是一幫懦夫……”
“你——!你這個罪人,還敢狡辯!”有人壯著膽子回罵。
“罪人?”沈鶴亭嗤笑一聲,目光如刀,“咱家在北疆與韃子死戰時,你們還窩在被子裡做夢呢!傻子……”
李懷玉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頭瞥了一眼,眉頭微皺,但並未阻止。他揚起馬鞭,高聲喝道:“噤聲!”
隊伍繼續前行,沈鶴亭的身影在囚車中依舊挺直,彷彿一座孤峰,任憑風吹雨打,巋然不動。風捲起地上的塵土,夾雜著血腥與唾罵,籠罩著整個隊伍,直到他們的隊伍走到皇城。
朱紅色的宮牆高聳入雲,彷彿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沈鶴亭抬起下巴,睥睨宮城,毫無懼色。
禁軍歸屬太後麾下,李懷玉沒了底牌,他贏不了了。
李懷璟與盛譽已經進軍麟州島——李懷玉的老巢。只要將李懷玉拖到麟州島被毀,李懷璟回京,他就徹底贏了。
如今這盤棋,下到了最後一局。
沈鶴亭要徹底毀了李懷玉,要徹底切斷太後與“沈鶴亭”之間的關系,他要幹幹淨淨、堂堂正正地回鄞都——
死又何懼?
皇城的正門緩緩開啟,沉重的朱漆大門發出低沉的轟鳴聲。門縫中透出的光芒逐漸擴大,最終化作一片耀眼的光。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宮門依次開啟,在最後一道宮門開啟的瞬間,一匹雪白的駿馬如閃電般疾馳而出。
適時,有一道金光破雲而出,恰好落在了沈鶴亭身上。
白馬四蹄飛揚,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像玉石相撞。馬背上,花紜青絲飛揚,像誰的心緒般紛亂。她在李懷玉的馬前二十步處勒馬,大半身體藏在門洞的黑暗中,將她眸中憤怒與心痛的淚藏住。
李懷玉知道自己走到了末路,但心裡依舊十分痛快。他見到了太後,也不立刻下馬行禮。
“臣已將罪奴沈鶴亭緝拿歸案。”李懷玉抬起下巴看花紜的身後,“太後娘娘答應的千金呢?”
“哀家須親自驗過。”花紜夾緊馬肚,向囚車走去。
白馬看見那麼血,害怕得直吭氣。它快步向沈鶴亭的跑去,它認得他,嗅見沈鶴亭身上的死人味,不由得濕潤了眼眶內。長長的睫毛落下,滾落兩行淚。
沈鶴亭的腦袋耷拉在囚車的木架上,身體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像一隻瀕死的魚,軟綿綿地掛在囚車裡。
他臉上都是淤青和血跡,右眼角裂開了一道口子,鮮血順著臉頰緩緩流下,滴落在血跡不曾幹、紫紅色的衣襟上。他的嘴唇幹裂,嘴角還殘留著未幹的血跡,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沈鶴亭眼神渙散,目光遊離,頭扭向花紜,可眼睛卻無法聚焦。他只剩下這一具殘破的軀殼,憑最後一口氣吊著命。
“明明……”花紜帶著哭腔。
——上次見還好好的。
她再有心理準備,也沒想到這一天到的這麼快。
她伸出手,撥開擋在沈鶴亭右眼的白發。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沈鶴亭抬起頭,像再貪一點她掌心的溫度,可只能碰到她手腕上翡翠鐲子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