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此時有軍將通傳:“殿下,梁將軍求見。”
花紜陡然一驚,她猛地轉頭看向簾外,用氣聲自言自語道:“梁?是哪位梁將軍?”她的心緊張地蹦跳起來,雙手捏緊了手帕,幾乎對那道隔絕內外的簾子望眼欲穿。
“傳,”李懷璟瞥一眼花紜,用牙咬著肩膀上的紗布往上緊了緊。
冷氣順著簾子開啟的縫隙滾進帳中。
看清來者的面容,花紜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她抬頭望著梁祇,有些難以置信,馬上就轉為無限的心疼。
上次見梁祇花紜才十歲,那場景她還歷歷在目:舅舅懷裡抱著花紜小時候最喜歡的布偶,哭得涕泗橫流。
印象裡的梁祇還是雄姿英發的少年郎。
梁祇就站在花紜面前,深深地,飽含熱淚地望著她。
一別六年,他的面板被北疆的烈日曬得黝黑,生了不少皺紋,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花紜緊咬著下唇,努力做出鎮靜的模樣,心裡不禁怨憎世事無常:親舅父站在自己面前,她都不敢喚一聲“舅舅”。
梁祇失蹤的軍報送進皇宮時,花紜真以為自己要失去一位親人了。
她忍著淚,告訴自己應當高興的:那場失敗的突圍沒有吞噬她舅父,梁祇還活著。
闊別的血親安好地站在花紜面前,她寸寸向梁祇靠近,想借頂上的燭光再看清他的模樣。可僅此而已,花紜不敢再往前了。她沒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花太後,是奉旨嫁入皇宮的“花府嫡女”,跟靖州梁氏沒有半點關系。
梁祇望向花紜時,眸中奔湧著無限的疼愛。他眼底閃爍著光芒,一如突圍那日,終於逃出生天時見到第一縷陽光般,欣慰又感慨地撥出一口氣。
隨後他用手背抹幹淨眼上的淚,在左胸側舉起手,莊重而緩慢地屈膝下跪,對花紜行三拜大禮,叩首道:
“罪臣梁祇,參加太後娘娘,娘娘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咳咳!”李懷璟這兩嗓子非常刻意,拄著拐朝盛譽擠眉弄眼,示意他別在這當礙事的雕像,“太醫怎麼還不來,盛將軍速速隨本王出去迎迎李逍。”
“嗯?誒——”盛譽殷勤地跑上去,馬上扶走了李懷璟。
大帳內只剩花紜與梁祇,靜得能聽清風掠過帳布的聲音,花紜低頭的瞬間,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舅舅。”
褪去“太後”的華麗外殼,花紜似乎還是當初那個在靖州的草原上無憂奔跑的女孩,她熱淚盈眶,她滿目情真。可惜那那被淚水打濕的笑容裡,帶著細無聲的愴然。
梁祇感覺物是人非——分別時,他們還是親人;再見時,就變成了太後與打了敗仗的罪臣。他似乎應該為家族感到驕傲:自家女兒成為了王朝最尊貴的女人,榮耀得足可以刻在梁氏宗祠裡。
可梁祇不敢,他明白妹妹與花從文之間的齟齬,見到花紜的一瞬間,也全然明瞭她定是替嫁女。若非是宦官贏了皇帝,恐怕花紜早就成了花氏嫡女的替死鬼。
然而花紜活過了坤寧宮變,過往的身份就成了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刀。倘若有一日東窗事發,誰來護著一個沒了母親還被父親拋棄的女子?
梁祇慚愧,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應下那聲“舅舅”,更不敢看花紜的眼睛。
花紜不知她的舅父心裡多麼愧疚,還沉在團聚的感動之中,她有些語無倫次:“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告訴我,好讓我擔心。舅舅都去哪了,竟遲遲找不到……”
梁祇怔然,恍惚半晌:“罪臣,無顏面對朝廷。”
花紜抽噎一下:“可我們是家人。”
“您還是太後娘娘。”梁祇一時僵在原地,他遲鈍地搖搖頭,“還請您原諒罪臣,現在才有勇氣與您相見。”
君臣之別,猶如一座大山橫亙在血緣之間。她感覺悲哀,六年不見的親人同在一城,卻因為身份不能相見。花紜張了張嘴,卻沒想出該如何回答。
她攥著手帕,將它攤開後疊好,繼而再次抓在掌心,反反複複好幾次,她終於擠出一個不在乎的微笑,道:“現在見到了,不算晚的。”
“嗯,”梁祇苦笑。
“突圍以後,舅舅過得好嗎?”
梁祇垂眸,如實說:“臣的隊伍被韃子沖爛了……只剩下最後十幾個人,我們跟著朝麗的貨商,在韃剌境內穿行……風餐露宿的,日子過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