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
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
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全無情意,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
瞬時之間,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一一現了出來,到後來眼前只浮現出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她心中鬥然剛硬,提起匕首,牟足了勁,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
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死他,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又回奪,要拔丨出來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時竟沒能拔動。
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已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前傾跌倒,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反而一片茫然,忽然想起:“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仍是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他……實是一直待我好得很啊。”
十幾年來,她向來只記住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的事,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眼見一燈大師已倒地不起,漁樵耕讀四弟子環繞在側,哭聲不絕。不由長嘆一聲,轉身出門。
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
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在腦中劃過:“適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抬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又在臉上搓了幾搓,搓下一堆面泥來。
瑛姑又是一聲驚呼,這老僧竟是王道一假拌的。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王道一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先出手攻他,豈如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
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燈竹簽來盡量拖延時間之時,四弟子趕速給王道一喬裝打扮,帶上頭套,假裝成僧人模樣。她頦下白須,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
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王道一本身須得幹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王道一,勢必被她一刀捅死。幾人之中,唯有王道一能在瑛姑挺刀刺來之時,眼明手快的暗暗在僧袍中伸出兩指,精準的夾捏住刃鋒。從而以假亂真,讓瑛姑誤以為大仇得報。
她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麼禍胎終是瞞不過去,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瑛姑剛剛不久前還曾在院中橋邊見過王道一,哪裡會想得到面前這個富態老僧會是她一個女娃娃裝扮的?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哪知一燈突然在此時現身,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盡失,但底蘊根基還在,王道一又怕傷他身子,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一燈在隔房緩緩潛運內功,慢慢便解開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
一燈向弟子們道:“把匕首還她。”
他這話的語氣依舊溫和沉穩,卻又帶著帝王的不容置疑,弟子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匕首遞了過去。
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以他剛硬的性子,不知要用什麼法子來折磨她,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吧,我已等了你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