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可以濯我足……”李赫垂頭低吟,聲音如在夜色中瀰漫開的笙簫,為蓬萊殿泅開了抹幽涼。
“李赫。你清醒點!從那時起,你就徹夜難眠。每晚都服用曼陀羅才能安歇。雖然劑量有我把持著,不至於出大問題……但時日長了,十幾年二十幾年的,總有一天連我這神醫也救不了你!”
鳳仙猛地一推李赫,要把後者從無法解脫的回憶里拉出來,其力道之大,讓李赫猝然下匍匐在地。
李赫沒有立即起來,他似乎渾身力氣都耗盡了,虛弱的肩膀微微顫抖:“朕親手殺了她,又親手殺了她兒子……朕一個夫君,一個父親,若是不服曼陀羅,要如何才能捱過漫漫長夜……”
鳳仙的眉尖蹙成一團。她兀地開啟隨身攜帶的藥箱,掏出一把小紙包,毫不客氣地向李赫臉上砸去:“你若這麼想死,那就死罷……這兒都是曼陀羅……服下所有紙包,這劑量會讓你立馬倒地身亡,你也能解脫了……”
紙包砸在金磚地上,些些散了架。露出裡面白色的粉末,飄出股令人心發虛的氣息。
那是醉生夢死,黃泉溫柔鄉,那也是世間劇毒,殺人不見血。
李赫的眸色稍稍清醒,一聲苦笑:“死?若是能死,朕還能活到今日?朕還有不能死的理由……朕要培養出最毒的蠱,朕要親眼看著這王降臨……”
鳳仙瞥了眼瓷罐,裡面令人噁心的蠱蟲,讓她不禁往後退了步:“互相吞噬,勝者為王。這畜生們如此,天下也如此……李赫,快了。”
最後不明所以地兩個字,卻驀地點亮了李赫眸底一點精光:“是吶,快了……一切都在朕的計劃中,都逃不脫朕的局……朕有一群好臣子,好兒子。朕只需看著他們按照朕設定好的劇本上演,一個個淘汰,一個個變強。朕只需看著,等著……等著最後的最後,朕的王……”
“天下人都說你昏庸。”鳳仙玩味地笑了,“實則這盤棋局裡,看得最清的人,才是你吶。”
“不,朕是昏庸。”李赫也笑了,“天下之君,有創世之君,有守成之君,有盛世之君……還有種最難的,是變革之君……七鼎勢盛,門閥猖狂,這九州該變變了……朕繼位之初,還想著大有作為,結果卻發現,家國需要的不是盛世之君……而是變革之君……偏偏朕太多情,或許可治世,但絕不可主變革……”
“好一個變革之君。治國之難,在於變革。”鳳仙一聲長嘆,臉色有些感慨。
天授帝皇,號為天子,或為創世之君,立新朝建國業,或為守成之君,綿延國祚百年,或為盛世之君,九州清晏萬國來朝。
然而還有一種帝王,號為變革之君。
除痼疾,改流弊,增補益,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名變革者。
變革之君,需開創世之立新,又須延守成之長平。協調各方勢力,洞察世事變遷,才能被稱為盛世之君。
“人們都說守成之君難為,卻不想最難的是變革之君。”鳳仙眸色沉沉,“確實。依你李赫的性子,治盛世易,主變革難……所以,你就開始養蟲子了?”
鳳仙瞥了眼瓷罐,見得鮮紅的蠱蟲密密麻麻地蠕動,她又不禁退後了半步。
李赫點點頭。他摟過瓷罐,小心翼翼地拭去灰,那樣子彷彿是面對自己的孩子,滿臉的溫軟。
良久。李赫忽地想起什麼,轉了個話題:“你如今人在長安,不去瞧瞧柳禛?天天往朕這兒跑,要讓柳禛這醋罈子聽到……”
“我和他早就無瓜葛。他是他,我是我,此生再無牽連。”鳳仙驀地打斷李赫的話,眉間騰起股冷意。
李赫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你說你們師兄妹,青梅竹馬,同窗學藝。不過是由了些看法的不同,就僵成這樣……該說你們是認死理呢還是太較真呢……”
“你還有閒心管旁人?”鳳仙毫不客氣地瞪了李赫眼,“你的身子因為常年服曼陀羅,早已是千瘡百孔。不早點把你的蟲子養出來,怕你自己都等不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