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二月裡某一天,大雪。【△網 ..】她披了身昭君裘,溜到個僻靜小巷,唱起了句新學的詞兒——
“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譁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注1)
“唱得真好。”
一個少年的聲音從旁傳來。帶著嚴肅和鄭重,還有十二月的風雪。
她嚇得像被抓住尾巴的貓兒,立馬住了口,慌忙辯解:“我沒有唱!你聽錯了!我沒有學戲子!”
然而當她轉頭去,看到那個少年時,她的話頭卻如貓兒捋順的毛,頓時順乎了下來。
他坐在牆頭,懷抱著柄練習的竹劍,認真地瞧著她,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滿大雪,儼然是仕門少年習武勤,雪中練劍方歸來。
“你怕什麼?看你的打扮,也是哪家小姐罷。世人道仕門高貴戲子賤,我如今卻只聽你唱得好,僅僅如此罷了。”他見她嚇變色的模樣,冷峻的臉再繃不住,撲哧一聲笑樂了懷。
眉眼乾淨,瞳仁溫軟,她就那樣,在十二月的雪天,與他相遇,雪風中還回蕩著她新學的唱詞——
“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注2)
門當戶對,嫡出般配。她終於如願,在十六歲那年,嫁作他的新婦,成為長安辛氏的長房長媳。
淺斟低唱潑茶香,胡琴咿呀素手撥,她依然只在一個人的時候唱戲,提心吊膽地瞞著世人。
唯一的不同是,她有了一個聽眾。
閨房之中,聲如濺玉。他總是板著嚴肅而鄭重的臉,靜靜地聽她唱,然後認真地點評,末了還加上那四個字:“唱得真好”。
和兒時一模一樣。
她唱,他聽,這世間見不得光的默契,當時只道是尋常。
直到某一天,素來喜歡刀劍的他,官拜七品校尉,在朝廷某一次的北伐突厥中,他熱血沸騰地應徵入伍,回來的卻只有一件帶血的鱗甲。
從此,她再不唱戲。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後。
守寡十年,侍奉岳母。三從四德壓碎了她的骨頭,倫理綱常毒啞了她的喉嚨,她開始變成世間所期望的一個她:冷漠麻木,斤斤計較,在後府中熱衷於爭些蠅頭小利。
死水般的生活中,這是她唯一的波瀾。
她冷了自己的心,也冷了自己的餘生。正如她的喉嚨都快忘記了,那也曾是西皮流水如醉。
她恨透了自己,也嘗試過掙扎,每次卻被倫理二字,被綱常二義,給更深地押回牢籠裡,她終於放棄,活著也和死了般。
然而辛府的大難沒落,卻讓她看到了牢籠的門,再次喚醒了另一個“她”。
鼓動分家,偷拿錢財,再向王家示好,從辛夷那兒保下了自己的後路。她做好了齊全的準備,啞了十年的喉嚨再次蠢蠢欲動。
旁人眼裡,是善或惡。
在她這裡,卻是生或死。
……
雪花愈積愈多,浸入了高娥的袖邊兒,順著衣褶子一路淌了進去,肌膚相親的寒意,凍得高娥一陣哆嗦,終於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她惘惘地看向街道盡頭的巷子,那結著冰柱兒的牆頭上,彷彿坐著個少年,懷抱柄竹劍,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滿白雪。
他微微啟唇,沉默無聲地,說出四個字的口型:唱得真好。
眉眼乾淨,瞳仁溫軟,十年後的他,與這般的她,再次重逢。
高娥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淚花,宛如干涸的死水潭再次流動,瞬間迸發出鮮活的光彩。
“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譁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
大街之上,風雪之中。高娥旁若無人地啟口,第一次在人前啟口,唱起那日她唱給他聽的新曲兒。
“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注3)
無數百姓側目,鄙夷指指點點。高娥卻視若不見,第一次那麼坦然地,唱起那日她沒給他唱完的詞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