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我恨透了皇帝。因為,他奪走了我的兄弟。”
王儉淡淡的一句話,眉間氤氳起如霧的哀涼,如同四十年前的月光般乾淨。
難以想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會有這樣的神情。
好似蛻下一層層濁燙的皮囊,最終迴歸故鄉的遊子,鄉音改,人不識。
“世人只知有個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情種皇帝,卻不知我王儉,曾有個壯志相投半輩子的兄弟。是皇帝殺死了我的兄弟,所以我必須,為我兄弟報仇。然後,完成我們當年共同的心願。”
王儉頓了頓,籲出股憋了太久的濁氣,在辛周氏面前,他毫無隱瞞。
因為他清楚,這女人曾和自己一樣,追隨那個少年。至於結局不同,不過是個人選擇。
臣子是臣子,兄弟是兄弟。他和辛周氏眸底映出的李赫,又是不一樣的。
“我要幫我的兄弟,從狗皇帝手中奪回這江山。一寸山河一寸血,男兒笑傲凌煙閣。我要幫他完成這遺願,然後和他的英靈一起,並肩立泰嶽,看看這江山多嬌。”
……
我的兄弟,應該是馳騁天地間,凌雲逐王侯的英傑。
追隨,信任,仰望。這成了我一生的目標和忠誠,支撐起我所有的熱血和誓言。
而後來,那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種——
他殺死了我兄弟。
目標和忠誠扭曲。熱血和誓言崩塌。
仇恨成了餘生唯一的執念。
……
“我知道世人怎麼評價我的。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至於青史滿篇惡名留,我更清楚不過。”王儉自嘲地瞧了辛周氏半眼,“是不是覺得我在欲蓋彌彰?為自己洗刷罪名?”
“非也。老身只覺得你可憐。”
辛周氏凝滯了許久的指尖重新落下,一枚黑子有些不穩,在棋局上晃悠著。
“你不過是個,在回憶裡出不來的人罷了。”
困在回憶裡出不來。
於是這一生作繭自縛,把自己陷進了無盡的泥沼裡。
看不清現實,辨不清時光。往往就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將所有一起毀滅。
王儉渾身一抖。臉色幾變,複雜的情緒,糾纏了半生的恩怨,讓他整個眸底都湧起了夜色。
良久。他發出蝕骨地一聲長嘆:“如此。話已盡,什麼都不必說了。要麼我動手,要麼你自己動手。你選一個罷。”
“這麼留不得老身?”辛周氏毫無異樣地一笑。
“能在二十歲就朝堂舌戰群臣的人物,要麼為我所用,要麼玉石俱焚。而前一種可能,我和你都沒考慮過罷。”
“你我有幾十年的交情,我再清楚不過,你腦子的厲害,也很是明白,最後一定要親手送你,我才放得下心。”
“而我既然敢仗劍來,就沒有給你多的選擇。因為整個辛府如今在我手上。你腦子再比我強,也來不及攔下,我誅九族的刀罷。”
王儉緩緩抽出了貼身的佩劍。
辛周氏依然風平浪靜:“老身沒想過第二個選擇。咱們也算共侍一主的同袍,四十餘年知交,你足夠懂我,我也足夠懂你。”
王儉眸色閃了閃。旋即遞過了手中的劍。
那從麟德殿走出,獨自佇立在漢白玉龍階的少女。
這輩子都是,驕傲得不可一世。
辛周氏伸手來接劍,可王儉的手又驀地在半空頓住:“你的那些小輩,你真的不管?就這麼無牽無掛?雖然我是沒留手,但你若動了腦子一絲,我連半分便宜都佔不到罷。”
辛周氏笑了笑,一主動伸手,拿了劍過去。坦蕩平靜得,像是接了盞茶來。
“且不說老身的兒子,便是紫卿丫頭,那是得老身衣缽之傳的人。若是連這一難都渡不過,你在小瞧老身麼?”
明豔,傲然。不可一世。和當年那少女一模一樣。
王儉不怒反笑:“就算是如此,但我總不能,被兩句話就嚇跑了。你那傳了三句棋道的孫女,指不定能有用。你就不信,我可能會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