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去罷!”
老太太柺杖篤著地板,站起身來。大太太忙地趕上前相扶,卻被瑾玉搶了先。老太太道:“你回去吧,三日之內,給我一個交代!否則,你便仍回去做你的長房太太,相夫教子去吧!”
大太太連忙頜首:“媳婦定會給老太太一個交代!”
“老太太且慢!錦眉還有話要說!”
這當口錦眉忽地站起來,大聲說道。大太太頓時沉下臉,欲要喝斥,三太太搶道:“表姑娘且住罷!今兒也晚了,有什麼話明兒再說。”錦眉揚唇衝三太太示意安心,仍往前方停步望過來的老太太走了兩步,說道:“老太太,錦眉還有幾句話想與您私下裡說,請老太太看在平日裡的份上,最後賞錦眉一個面子。此事說完,錦眉即刻便出貴府大門,片刻不留!”
在場人都嚇了一跳,三太太暗地裡衝錦眉使眼色,瑾玉則狐疑地望將過來。
老太太蹙眉望了她半晌,似沉思不語。瑾玉哼道:“你還不死心,還想狡辯什麼?”
錦眉淡定如常,說道:“今日之事老太太既已裁度完畢,我自當聽從。如今並非想狡辯,而是另有一事,卻非與老太太說說不可。”
瑾玉氣道:“有什麼話你在這裡當著大家面說即可,做什麼還要私下裡說?”
錦眉默然不語。老太太這便道:“你們都下去罷!表姑娘留下。”
“老太太!”瑾玉不依。老太太拍拍她手背,示意她聽話。
一時大太太三太太等也只好依從,連同丫環婆子,一道相對無言退了出去。
流翠碧羅遲疑未動,錦眉與她們道:“我床頭櫥櫃裡,有個繡著蘭花的小包袱,你速去拿了來。”
二人走後,老太太復又坐於榻上,沉眉斂色:“你要與我說什麼?”
錦眉先於原地笑了笑,說道:“葉何兩家都是御繡之一,我與老太太又皆為御繡中人,今日既已論完了家事,便也想與老太太論一論這繡藝之道。老太太是繡莊裡的行家,天下各大家的針法早已深熟於心,傳說無論哪裡的繡品到了您手上,都能於一眼之中瞧出它的來歷。錦眉才疏學淺,論經驗才學都不如老太太這般豐富。因而想請教下您老人家,這天下之中,以哪種針法為最妙?又以哪種針法為最難?”
老太太望了她一眼,想了想道:“天下凡婦人女子,皆要以習得一手好女紅為上。天下繡莊千萬,針法卻難脫那麼幾種。近年來自然以洛府的柳葉針、嶺南梁家的飛雲針,湘南謝家的芙蓉針,以及京中葉家的天衣針為最。這四種針法各有妙處,且從古至今各領風騷百十年,但近百年來,卻又以天衣針法為最妙最難。它妙就在妙在,用它繡出來的物什,遠看有如浮在半空,竟隱隱有遠中近景之感。而近看則又色調浮動,有如清風拂柳而翩翩欲動。自從三十年前還是瑾妃的太后娘娘二十華誕時,天一繡莊以天衣針法繡了件鳳袍上貢之後,天衣針法便開始名聲大噪,為天下人共尊為繡中之最。”
老太太說著,目光竟露出緬懷之意,似已沉浸在對天衣針法的仰慕之中。
錦眉點點頭,說道:“自那以後天衣針法便被聖上指定為龍袍鳳襖之專用,並不許在民間流通。也因為如此,葉家蒙受了皇家數十年的殊榮,令到天一繡莊成為御繡之首。數十年來為太后娘娘、聖上及皇后娘娘所縫製的袍服不計其數,便連太子立儲之後的一應袍服也由天一繡莊承製,葉家根本不需再接其餘宮繡已足可確保榮華富貴。卻也因為如此,才引出了太子大婚之日那一樁禍事。”
老太太慨然嘆息:“所謂物極必反,天道輪迴,有時竟不得不信。在那之前,誰又能想得到聲勢顯赫不亞於一般王候的葉家竟會突遭橫禍?京外各地三家的繡藝雖然也取巧,卻終究失了天時地利。何薛兩家在宮裡雖不如葉家得寵,卻因相互結著姻親,也各取所得拿到了縫製餘下宮繡的活計,於富貴上,倒是不輸於葉家當年許多。如今葉家倒了,天衣針法失傳,為防聖上連座,京外繡莊入京爭寵,何家眼下也可謂行動艱難,只得勉力維持。”
錦眉道:“老太太是說,若是天衣針法仍未失傳,何薛二府便不至於被動行事麼?”
“那是自然!”老太太點頭,“有天衣針法坐鎮,京外繡莊根本無法打進來,且即便是打入進來,也鬥不過天衣針法去。我聽說你爹曾將這針法傳與了你大姐,只可惜她也死了,否則,有她幫著你姑媽姑丈,便不需再怕那薛家暗地裡進宮獻媚奪生意了!”
錦眉聽了,一時默然無語。老太太眉有憂色,也是無心再繼續。
過了半會兒,門外有人道:“姑娘,包袱取來了。”一聽竟是碧羅,錦眉忙地應道:“拿進來罷!”碧羅推門而入,垂首將包袱給了她,看了看她二人,欲言又止。錦眉道:“你出去罷。”見得她將大門關好,這才捧了包袱回到老太太跟前站定。
“老太太慧眼識珠,這裡有兩件枕套子,想請鑑鑑繡工如何。”
繡著精巧小春蘭的包袱皮一開啟,便見一對銀緞底子上繡著吉祥如意紋的枕套在內。那上頭花紋如同雕刻在白玉之上的紋路似的,道道彎弧圓潤平整,條條直線均勻筆直,託在手掌湊到燈下一照,那朵朵如意有如飄浮在緞面之上,層層閃動。分明不像是繡著在底布上的絲繡。
“這是——”
老太太才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湊前瞧了第二眼,第三眼。直到看清楚後,才驀地抬頭望向錦眉:“這是哪裡來的?!”
錦眉微笑了笑,道:“大姐姐在世時曾教過我繡工,這便是早年無事,隨手繡著玩的。老太太瞧著還好?”
“她教過你天衣繡?!”飽經滄桑的老太太這時也禁不住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