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壹佰壹拾叄

蘇瑗極力憋住眼淚,扶著床頭努力想站起來,她要過去把爹爹扶起來,今日不該是爹爹這樣冰冷地跪在她面前,即便是要跪,那個人也該是她才是。可她到底身子重,稍稍動一動已覺吃力,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卻又身子一晃,險些滑下去,好在元祿事先將床鋪收拾得綿軟厚實,她的五哥蘇瑋又眼疾手快地衝過來穩穩地扶住她,這才並未出甚麼事。她含著眼淚,又叫了一聲:“爹爹!”

蘇仕仍然跪在原地,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跪在身後的長子蘇現抬眼看了看妹妹,心中不忍,只得低聲道:“父親,阿瑗的身子重要,咱們今日來是要好好同她說話,父親還是起來罷。”

蘇瑋順手幫蘇瑗擦了擦眼淚,亦急道:“父親,阿瑗可是您最疼愛的孩子,況且她一個小姑娘在宮裡能做得了甚麼主?您即便要責怪,也不該把火氣發在阿瑗身上!”一邊說著一邊向蘇現使眼色,蘇現便起身要去扶父親起來。

蘇仕沉默了許久,終於任由兒子將他扶起來,走到蘇瑗面前,緩緩嘆了口氣:“阿瑗,你......你......過得可還好麼?在宮裡可有人欺負你,每日用膳香不香,家裡出了事,他......他有沒有為難你?”

蘇瑗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她緊緊地拽著蘇仕的衣袖,含淚道:“我過得很好......他......他也對我很好......爹爹不要生氣,是我做錯了......”

蘇仕又嘆了口氣,溫聲道:“你瞧你,都已經是要做孃親的人了,怎麼還像從前一樣,只曉得在爹爹面前哭鼻子?”目光在蘇瑗的肚子上停留了一瞬,又道:“身子受得住麼?”

蘇瑗不敢讓爹爹擔心,便道:“受得住,雖然辛苦了些,可也不是太難受,御醫說產期就是這幾天。”

蘇仕點了點頭,拍拍她的手背:“我記得你孃親當初懷著你的時候,反應倒不如前幾次大,那時候我們便想,這一胎這樣乖巧,想必會是個女兒,一轉眼,我的女兒也做了孃親,只可惜......”

後半句話蘇仕並未說出口,蘇瑗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心中苦澀,只得將話頭岔開,問:“孃親和嫂嫂們還好麼?”

蘇現便道:“母親她們甚好,你二哥本來也要來看你,不過如今家裡不甚太平,還是留個主事的人在家裡穩妥一些。”

家裡不甚太平。

蘇瑗想起之前裴釗同她說的種種,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她勉強定了定神,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小心翼翼開口道:“爹爹,家裡的事情我都曉得了。”

蘇現和蘇瑋聞言臉色一變,蘇仕反而笑了笑,反問她:“你曉得甚麼了?”

蘇瑗並未想到爹爹竟然是這樣的態度,似乎早就猜到了似的,她心裡更亂了,只得老老實實道:“咱們家和裴鈺的事情......不過爹爹放心,他答應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們的性命,只要爹爹和哥哥們以後恪盡職守,忠君愛國,那......”

“恪盡職守,忠君愛國?”蘇仕冷冷一笑,看著蘇瑗的臉,淡然道:“阿瑗,你告訴爹爹,到了如今這個光景,爹爹哪裡還有職可守,又去忠哪位君?”

蘇瑗長這麼大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爹爹這個模樣,神情言語見帶著無盡的憎恨與戾氣,針對的偏偏卻是裴釗,她心裡好生難受,絞盡腦汁地勸道:“爹爹,裴釗做這個皇帝,乃是先帝親自下的旨意,他並沒有做出篡位的事情來,況且裴釗他......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皇帝,他登基前大曌是個甚麼樣子,這一年多以來又是個甚麼樣子,你肯定比我清楚是不是?爹爹以前常常教我們,一定要恪守一個‘忠’字,這樣的一個明君,爹爹為何不能像輔佐先帝一般輔佐他?”

蘇仕的臉色自她開口說話時便陰沉了下去,此時便直直地看著她不說話,蘇瑗心裡發慌,見蘇現的神色亦頗為凝重,只得拉一拉蘇瑋的袖子,蘇瑋是她最小的哥哥,向來與她最是親近,可此番卻沒有像往常一般幫她說話。她不知所措了許久,終於聽到蘇現嘆了口氣:

“妹妹,你果真比從前懂事了許多,既然如此,大哥便告訴你,倘若不是他登基後有意打壓蘇家,咱們也不會破釜沉舟,如今的局面從一開始咱們就預料到了,可是又有甚麼法子?既然走出了第一步,便只能義無反顧接著往前走。”

蘇瑗道:“那大哥告訴我,他究竟是如何打壓蘇家的?”

“這些事情你不必明白。”蘇現道:“你只需記得,你是咱們蘇家的人,在這樣的時候當然要和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

“我若是不明白誰對誰錯,又該怎麼決定站在哪一邊?”

蘇現看著眼前這個他自小疼到大的妹妹,五年了,她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在他心裡,阿瑗始終都是從前那個嘰嘰喳喳叫著“大哥大哥”,被自己馱在肩膀上逛夜市的小娃娃,他從來沒想到,阿瑗竟然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來,更不曾想到,這句話竟像是迎面一聲巨響,激得他神思都有些恍惚。

在這個局中,究竟誰對,誰錯?

一開始的時候,眼見裴鈺已無前途可言,他們確實是想兢兢業業地做好裴釗的臣子,可在那之後,裴釗提拔重用的年輕官員之中,倒有半數多都是出身寒門、標新立異的狂妄之徒,以蘇家為首的一眾老臣收了那麼多門生,被提拔重用的寥寥無幾。

然後,便是他們呈上去的摺子被一道又一道的駁回,不是“毫無用處,只知粉飾太平”,便是“此舉放之當下已然陳舊不堪,需破之改之”,他們蘇家是流芳百年的門閥貴族,歷代的君王有哪一個不敢把蘇家的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偏偏就是他裴釗,給了蘇家這樣的奇恥大辱!

再後來......蘇現下意識看了蘇瑗一眼,裴鈺的密函傳到家裡時,他和二弟已經看出了父親眼中隱藏著的心動和渴望,他們亦是如此。裴鈺借阿瑗落水一時的敲打和警告其實只是最後一擊,真正讓他們下定決心的,卻還是裴鈺那句“若成其大事,鈺必以亞父之禮厚待蘇相,蘇家五子封爵,納入皇家名牒,保蘇家門楣萬年不倒。”

人若是在高高在上的位子上太久了,就連“一如既往毫不改變”都是一種冒犯,更何況裴釗還親手將他們從雲巔之上拉了下來!裴鈺的種種承諾像是摻了砒霜的美酒,他們明知這樣有多麼危險,可世上又有多少人,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

如今想來,蘇現不由得一陣心悸,他不得不承認,裴釗的種種行為雖然讓蘇家不悅,但卻是最好的做法,旁的且不說,光是年前使臣回朝後的通商一事,不僅使得國庫充盈,更讓許多百姓多了個賺取銀錢的門路,在那之後羅剎國和李朝更是自願獻上文書,願意歸順大曌。他們蘇家這樣孤注一擲地跟隨裴鈺,究竟是為了朝廷,為了先帝,還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

蘇現越想越心虛,一時間竟不敢直視妹妹的眼睛,一直端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蘇仕又嘆了口氣,道:“阿瑗,如今再來看誰對誰錯,為時晚矣。爹爹只告訴你,如今蘇家大難當頭,即便他不殺我們,我們也不願意苟活,除非,你願意出手,幫助蘇家度過難關。”

蘇瑗心亂如麻,下意識問:“我要怎麼幫?”

“明日為父會和德王殿下一起當朝彈劾陛下,罪名便是......”他面不改色地看著蘇瑗,緩緩道:“罔顧人倫,折辱嫡母。爹爹問你,你可願在明日到宣政殿為爹爹作證?”

“折辱嫡母”這四個字好似平地起驚雷一般,震得她心神俱碎,險些直直摔下去,蘇瑋連忙扶住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蘇仕:“父親,朝堂鬥爭是咱們的事情,為何要將阿瑗拉進來?你讓她挺著肚子到朝堂上去拋頭露面,倘若事成了,今後她顏面何存?倘若......”他咬了咬牙:“倘若事情不成,那陛下又會如何苛待阿瑗?”

“不管成與不成,她都要這樣,誰讓她是蘇家的女兒,誰讓她做出這般不知羞恥的事情來!”蘇仕溫和的面孔在小兒子的質問下漸漸變得扭曲起來,他狠狠地瞪著蘇瑗,道:“你莫要以為你有了裴釗的孩子,他便能多麼看重你!爹爹告訴你,做君王的人,個個都是心狠手辣冷清淡薄的人,更何況是他?!他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絲毫不親近,連對自己的弟弟都毫不手軟,你當真以為他會一輩子對你好麼?!”

蘇瑗只覺一陣心悸,像是一隻手在她胸腔內大力翻攪著,令她痛不欲生:“裴釗不是這樣的人,況且......況且此事是我心甘情願的!爹爹,我明日決計不會去指證他,我也求求你莫要再糊塗下去,裴釗答應我保你們性命,所以才不曾將你們和裴鈺的事情說出去,你明日這樣一鬧,豈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到了那個時候他又如何保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