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難安
柳洲隱與謝宛行至柳府外,二人路上沒怎麼說話,直到門口,柳洲隱才開口道:“阿宛,你是不是也看出來,殿下和昭儀的關系非比尋常。你說,殿下中毒便中毒吧,為什麼要去找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殿下怎麼肯定昭儀會幫他……殿下瞞了我好多事,我也知道跟他比起來,我有父親,又有長姐,身邊人關照著,出了事絕對不會找別人。殿下就不一樣了,”柳洲隱說起舊事,心裡不由得難受幾分,“因為獨孤公主入周,獨孤部狼主要求公主為皇帝正妻,陛下懇求皇後,皇後一氣之下,自請出家為仙師。獨孤部也不想鬧得太難堪,便退了一步,不過就是不想讓公主嫁給太子,始終想讓公主嫁給陛下。”
“嫁給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後,嫁給陛下,也不能為人正室,而且,皇後是魏家出身,背後多少人支援呢,這無異於以卵擊石。而且,我記得,外族嫁來的公主,鮮少有高壽的,胡人不懂孃家有多重要,中原也不想讓他們帶太多人來,如此這般,置身險境,每日惶恐不安,中原又多禮數,長此以往,心力耗竭。”謝宛的想法還真是與眾不同,“中原人覺得,漠北苦寒,又多遷徙,去了就是受災受難,但漠北人心裡可清楚了,來中原,才是真正的受苦受難。”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
謝宛長籲一口氣,“因為你們覺得,中原自古以來,土地肥沃,人人安居樂業,就覺得塞外的胡人也會適應這裡的日子。那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習慣了,面朝黃土背朝天,在一片地裡耕耘一生,但是漠北人可不習慣這樣。他們沒有那麼多宗族和關系,在我們看來,是近似野蠻。所以他們一旦來了中原,肯定會不習慣啊。”
柳洲隱道:“確實如此,想那獨孤公主,在獨孤部肯定是被人捧著,來了長安,少不得會有人笑她粗俗,但所有人都覺得,能來長安當皇妃,是獨孤部之幸,所謂抱怨,都是矯情。”
謝宛心裡忖度,人家說不定根本不屑於當一個皇妃。
“但是,安生日子也很好啊。天下安定才多久,如果不是高祖平定天下,你我又如何能班荊道故?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長安也有不少胡人,如果漠北真有你說的那麼好,他們怎麼會不顧一切來長安呢?”
“那是你沒去過西境軍鎮。留在那裡的胡人,比來這裡的多得多。西域小國也有不少長安人,我能說長安不好西域好麼?安土重遷,是人之本性,外出闖蕩,本就只有一小撮人。”謝宛反駁,但想了想,柳二近來心情不好,還是別太咄咄逼人。
誰知柳二垂下頭,思索片刻,“你說得對,我有很多事得向你學。”
“不,我不該那樣跟你說話,對不起。”謝宛忙道歉,她看著柳府已經到處布了白幡,喪儀大體具備,心裡一陣落寞。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就是特別想讓柳二跟她去塞外看看,那畢竟是柳泊寧廝殺過的地方。說不定走著走著,就解開了心結。“我太逞強了,很多時候都這樣,不願意退一步,總和別人吵,我阿姐勸過我好多次。”
“說明你很認真,朝堂上的諫官也是這樣的。”
謝宛搖頭,“這樣不好,光顧著對錯,搞得大家都不舒服。對不起,對不起……”她垂著頭,不讓柳洲隱看見自己愧疚的神情,柳洲隱已經很傷心了,她卻還在逞口舌之快,怎麼能這麼冷血無情呢?“浩遊,你先回去吧。”
過午後,柳洲隱才見了永城縣主。永城縣主本名魏如蘊,是武威侯魏庭燎的侄女,高後在孫輩裡最為寵愛的女兒。高後原本想與梁王聯姻,誰知路妃卻不想和魏家攀親戚,非要娶崔氏女,而那時崔氏女已經有了婚約。這場烏龍,鬧得高後面子上很不愉快,但柳泊寧的表態無疑平息了風波。
魏如蘊推開房門,眼看著柳洲隱等待已久,雙眸垂淚,兩眼泛紅,“二郎,你回來了。”她提不起精神,無心梳妝,鬢發亂糟糟的,身旁的小兒子乖巧得不出聲,像是察覺到母親的哀愁。
“縣主也知道了吧……”柳洲隱俯下身,撫摸著侄子柳琮的頭,“琮兒,你以後可要懂事,別讓你阿孃煩心啊。”
柳琮不過垂髫小兒的年紀,哪裡懂得面前發生了什麼,當然也不明白死亡的重量。死是什麼?走了再也回不來?那父親去哪裡了呢?下人們忌諱在魏如蘊面前說柳泊寧的死,只敢偷偷私下說幾聲。柳琮自己也雲裡霧裡,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什麼話都不說,和他從小到大一樣。
永珍二年春,魏如蘊被拒婚,魏氏蒙羞,她心裡鬱邑了許久。魏如蘊還記得高後那番話,“我的蘊兒,又不是個東西物件兒,他不願娶就不娶,願意娶你的人多的是,這人不識好歹,你何必自苦呢?至於什麼蒙羞……我跟著先帝,什麼沒見過,魏氏光耀,是他一個黃毛小兒就能辱得了的?路妃還想娶崔氏女,依我看,真正蒙羞的,是他梁王吧。”
那時候魏庭燎在一旁,深以為然,“姑母說得對,更何況,這李敬遠,並非良配。舉止粗俗,又無本事,縱使師傅在一旁教授,也學不進心,只會點小聰明。庭燎一定為蘊娘再擇夫婿,盧雲若族裡,有不少好郎君還未婚配,個個守禮知節,隨便挑個都比李敬遠強得多!”
不到一旬,柳泊寧便遣媒人說媒,不過他尚在守母喪,所以只能兩年後成婚。梁王和她,是青梅竹馬,按理說來,柳泊寧年紀年長他們些許,本應該沒什麼交集的,為什麼,為什麼柳泊寧甘願娶一個被拒絕的女子呢?那時候的柳泊寧剛剛跟著蕭公平定皓月城,功勳在身,升任都尉,又年過弱冠,正是成家立業的年紀。
皇帝樂見其成,便應允了這樁婚事。說來也怪,魏如蘊一直以為,在戰場廝殺慣了的將軍,私下也應該像魏侯這樣,性子粗爽才對,但柳泊寧卻是出奇的細心,她愛吃什麼口味的點心菓子,記得格外清楚,每次回來,還會給她帶點兒西域才有的小玩意兒,有粟特人的衣服,還有漠北人的首飾,有次魏如蘊去軍營探望他,他還解了盔甲,就是怕魏如蘊觸手生涼,想起些不好的事來。
何其有幸,何其不幸。魏如蘊一抹眼淚,迎著柳洲隱關照的目光,眼前這人並不比自己輕松,還是別讓人擔心,“我很好,姑母宣我去清虛觀,聊聊家常。但是姑母並未讓琮兒跟著我去,所以,琮兒就待在府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