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趙家的鶯姐兒!”“趙鶯鶯?”“咱們這一帶還有比這更標誌的小娘子麼?”“真是淑女啊!”“別看了邊看了, 她看過來了!”
趙鶯鶯今日是要去繡莊交繡品的, 眼下也到了臨近年關的時候, 是今年最後一次交繡品了。這之後她就要封針,一切活計等到出了正月再說。
臘月裡面當然撿喜慶地穿戴, 一件洋紅色花團錦簇立領琵琶袖對襟長襖,一件銀紅色繡淺黃折枝臘梅馬面裙。行動見水晶禁步若隱若現, 又有胸前佩戴著銀三事、荷包、寄名符等物輕輕作響,不似市井女孩子。
今日微微有一些薄雪,趙鶯鶯撐著一把寶藍色油紙傘, 緩緩走在街面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她出門的時候看的年輕男子就多了起來。想來是她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越來越像長大的自己的時候吧。
十三歲是豆蔻枝頭,之後的女孩子會漸漸成熟起來。今年她已經十四歲了, 過年就是十五歲, 而十五及笄, 這就是成年了,不能算是小兒女。這個時候的她除了面上還有些稚氣,個頭比二十來歲的時候矮上幾分, 其他的差別已經不大了——其實稚氣也少, 畢竟她又不是一個真正十四歲的姐兒。
其實趙鶯鶯上街能引起年輕男子偷看,除了她生的好,而市井之間少顧忌之外, 也是因為她出門極少。所謂物以稀為貴,平常見的少了,她一出門可不是都來看看。
趙鶯鶯不會不讓人看, 也不會說什麼,一則她一個女子為這種事開口並不是什麼好事。二則開口了也沒什麼用,這些人又不是講究規矩禮儀的世家公子,市井人家的男子哪裡會懂得這些!別說偷看了,要是街面上擁擠,他們能偷偷蹭到冒昧女子身邊,揩油佔便宜不在話下。
趙鶯鶯只不過是加快了步子往繡莊去而已,打定主意以後一定不再一個人出門。自己一個人出門,連個依仗都沒有。雖說知道這些青年未必敢做什麼,但心裡心慌是不少的。
“那趙家鶯鶯...大丈夫娶妻就該是如是!”一群青年中有個穿淺褐色粗布衣裳的年輕人說話擲地有聲,說完滿飲了一碗酒。過後向小食攤老闆抱怨:“老闆,你這酒兌了多少水?竟淡成這樣!人家都是隻兌一半的,你莫不是兌了有七成水?”
老闆招呼其他的客人,連眼皮子都不抬。等到別桌的酒水吃食上齊了,這才一邊擇菜一邊道:“我說蔣四郎,你且消停一些吧,你這酒水都賒了多少了?也就是我這裡還能容情,你去別家看看,誰家與你飯食?”
一般年輕人聽到這等話恐怕是要臉紅羞慚的,但這蔣四郎卻與別人不同,不僅沒有心生羞愧,反而皺眉不悅。與一起來的夥伴感嘆道:“世間多是這種人,捧高踩低。只看得到那等富貴人,卻看不到我這種暫困淺灘的。殊不知我將來如何!”
這些和他一起來的夥伴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嘴上還是贊同他的話——吃人家嘴短,他們本就是跟著蔣四郎來混吃混喝的。只要管他們吃飯,哪裡還管說的是不是真!於是一應吹捧起來。
那小食攤老闆見了也只是搖頭,說起來他與蔣家是比鄰而居的鄰舍,關系十分親厚——不然為什麼別家都不給蔣四郎賒賬了,他這裡還行得通?
想當年蔣四郎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家家計還好,蔣四郎頭上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後來兄長沒有站住腳,他就成了他這一代唯一的男丁。一家人都順著他,小時候還送他念書來著!所以他小時候也是過過好日子的。
只不過好景不長,他長到八九歲上下,老爹就死了,留下老婆領著兒女過日子。因為有蔣四郎這個男丁在,族人倒也沒有搶佔他們的家財,可是家裡沒有頂樑柱,家業敗落下去也是自然的。到如今,蔣家已經是頗為窮困潦倒了。
按理說這種境況應該隨著蔣四郎長大成人而有所好轉才是,他一個堂堂男子漢難道不能支撐家裡?
說到這裡就更讓人嘆息了,他小時候也讀過幾年書。甚至老爹死後也在讀,直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先生直說他將來沒有科舉的才能,再加上家裡越發困頓,這才掇學回家。
那幾年讀書並沒有讓他增長多少真正的才學,除了讓他多識得幾個字之外,也就是養出了他的傲慢驕矜之氣。他常常自閉蘇秦、韓信這些人,是未成名前的鬱郁不得志。但是才藏腹內就如同錐藏囊中,總有一日是要破囊而出的。
飛黃騰達是一定的,他就是這麼想的。
本來麼,這種志向也不算出奇,少年時候認為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的人也不是沒有。蔣四郎的不同在於,他既認定了自己是這種人,就開始注意結交朋友,學了一些《三國》《水滸》中的做派。
這結交人並不是說兩句話就成了,不說別的,至少喝酒吃飯是應該的。他自己又不事生産,這錢從哪裡來?不是問做針線活補貼家裡的娘要,就是去兩個出嫁姐姐的家裡借。說是借,其實哪裡有還的。到如今兩個姐夫都不待見蔣四郎,偏偏他的兩個姐姐卻覺得自己弟弟拿錢這是做正經事,甚至會暗中接濟。被夫君發現自然免不了責罵,卻也一個個心甘情願——這一點上蔣四郎的娘親周氏也是一樣的。
只不過這周氏也好,蔣四郎的兩個姐姐也好,畢竟都不是豪富之家,能給的錢還是太少。所以他和夥伴在城中各處小食攤、小酒店徜徉,到處都掛著他的賬。如今很多店鋪都不接待他了,除非他還賬完畢。
“我說四郎啊,我與你說個事情。”等到蔣四郎那幫朋友散了,老闆煮了一碗爛肉面給他:“前些日子我在船廠做工的大兒回家了一趟,說是船廠正在招工。薪酬不少,也包吃住,做的幾年下來就能攢夠老婆本。我記得你是會讀書寫字的,再加上有我大兒做擔保,應該能進去做事。這件事我已經與你母親說了,她說要看你的意思——你什麼意思?”
聽說是做工,蔣四郎就十分願意了,臉上沒有什麼好臉色。只不過想到自己如今只能在這家小食攤賒賬,到不好鬧翻了。便接過爛肉面囫圇了兩口,這才笑著道:“多謝老叔費心了,只不過我這人不慣拘束,船廠那地方我記得管的是最嚴的,這便罷了吧,免得最後還帶累到給我做擔保的大兄。”
聽起來是為老闆兒子著想,其實還是捨不得吃苦。只不過這老闆也並未有什麼反應,實在是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多少次給蔣四郎介紹工來做,他都是這樣推三阻四。其實若不是當年蔣四郎他爹有恩於他,他又何必這樣吃力不討好。
“這事兒你好好想想。”到底還是勸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先不說你將來什麼志向,至少要先把成家的事情定下來。只不過如今這世道,沒有家底,哪個姑娘能嫁?你家到你這一輩只你一個,你多少顧惜一些。”
之前蔣四郎的娘周氏已經在給蔣四郎尋摸親事了,只不過女方家裡一聽說是蔣四郎,一個個都搖頭擺手。別人是不知道他蔣四郎有什麼志向,只知道他家窮的底掉,聘禮沒處想,就連婚宴恐怕都辦不起來。
更別說成親以後了,看樣子這蔣四郎都是一個靠不住了——到時候難道要女兒養活他一個大男人?無論是單單為女兒著想的父母,還是圖錢財的父母,哪一個都是不會答應蔣四郎的。
說起來今年蔣四郎已經二十歲了,依舊單身一人,自然也會想些男女之事,對於娶妻也是積極的。但是眼見得他母親請媒人做了好幾回媒,選的女子都是些不堪的——這也就罷了,偏這些不堪的竟也看不上他,讓他頗覺得受辱。
現在小食攤老闆這樣說,立刻讓他想起自己所受的侮辱。立刻把筷子一放,頭高高揚起:“老叔何必這樣說,世間固然有隻看眼前富貴的庸脂俗粉,可也有看得出我將來的蕙質蘭心。別再多說了,我這就和母親商量去淑女家提親,她必然和那些推拒的市井女子不同。”
說著大步往外走去,小食攤老闆無話可說。他倒是不知道蔣四郎口中的淑女是誰,只不過想來是誰這件事也是不會成的。在老闆看來,這蔣四郎讀書已經讀的痴傻了,偏偏這種痴傻不是那些文章公的痴傻。那種痴傻還能考科舉,搏一個前程。
他這種痴傻只讓他相信書裡說過的故事,相信自己也是那一類豪傑當中的一個。
“唉!”老人的一聲嘆息停在小食攤之前,沒有被蔣四郎聽到,也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又有新的食客過來,老闆自然打點起精神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