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上天亮的很早, 送水的車每日都是一定的時候來,冬日來的時候天色還是星夜, 夏日來的時候天邊已經是一片藍白。只有月亮沉下去的方向有一個白白的月亮印子顯示出來, 這時候還早呢!
夏日裡大家自然起的也早, 白日長於是做事也長這是市井人家的常識。對於他們來說討生活很不容易, 當然不可能如大戶人家一樣想休息就休息。所以送水車到的時候, 除了某些養狗人家傳來犬吠聲, 還有各家早期有人活動的聲音。
器皿碰器皿的聲音, 生爐子的聲音, 壓低的說話聲, 倒水的聲音, 還有早起要去做事,吱呀一聲開門的聲音。各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卻不很雜亂, 而是每過一個不長不短的間隙才會來那麼一下——這時候還早, 已經開始活動的人家並不多。
等到聲音越來越雜亂,有收夜香的大車過來, 各家各戶倒馬桶的氣味傳出來,這時候揚州的早晨才算是真正開始。
甘泉街一帶,舉人張家,張姐兒門口響起聲音。揉了揉眼睛,不甘不願地坐起身來。昨日晚上太熱了, 她很遲才睡著,這時候她娘張太太就來叫她實在是讓她覺得煩躁。可是不起又不行,她娘可不會因為她耍賴不起床就放過她!
“起了, 別叫了!”說著話趿拉著鞋子,張姐兒把房門開啟。
站在門口的張太太上下已經收拾的一絲不茍,頭上的發髻就連一絲散發都沒有。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兒,皺眉道:“女兒家最要緊的就是勤勉,你這年輕姑娘每日都睡到這個時候羞也不羞?快去洗漱,洗漱完了生爐子做飯,你哥正做功課呢,不能餓著了!”
張姐兒看著張太太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支開窗子然後梳頭洗臉刷牙打理自己。這時候造成微涼的風吹過來,帶走了一夜晚上擠壓的濁氣,同時也壓入她的肺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姐兒覺得舒服多了。
早晨是夏日一天最舒服的時刻,也只能舒服這麼一刻——等到太陽出來,即便日頭不高也夠讓人受的。特別是她還住著東廂房,東廂房是什麼地方,上午蒸下午曬,沒有一刻舒服的!
張家租的這房子是典型的四合院,有一排正房,一排倒座,兩邊是廂房。倒座都是狹小的屋子,一般只用來做雜物間、車馬房、柴房、廚房等,住人的是正房和廂房。張太太自己住著正風西屋,讓兒子張哥兒住著正房東屋。西廂房拿去給兒子做了書房,張姐兒則住在了東廂房。
兩邊廂房都是西廂房舒適,適合住人。一般人家都把西廂房住人,東廂房做客房就是這個道理。不是書上寫大家小姐的閨房都在西廂房,這不是編造,而是有這個事實——女兒家是嬌客,懂得事理的人家在女兒在家的時候,至少明面上的待遇是要高過兒子的,所以住西廂房。當然,那種重男輕女讓女兒們當丫頭伺候兄弟的人家除外。
想當初趙家分地方住的時候,孫氏一定要住西廂房,給出的理由就是趙福身體不好住在西廂房比較舒服——其實本來趙鶯鶯家在趙家小院是要住正房的,後來因為宋氏住了廂房,又因為孫氏撒潑只得分了東廂房。
張家情況又不一樣了,張太太認為家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兒子讀書的事情,別的事情相比全都要倒退一射之地。所以為張哥兒營造一個舒服一些的讀書環境也就理所應當了。
西廂房讓給張哥兒做書房,張姐兒住在西廂房,完全沒有問題啊!
何況在張太太認為,女兒家要什麼好享受!就該勤懇忍耐才是。這個時候的《女四書》、《列女傳》、《小女兒語》等一系列宣揚女子操守的書裡都在強調,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勤勤懇懇,別人沒起床的時候她們要起床,別人睡覺的時候她們不能睡。白日的時候伺候一大家子,等到晚上還要點燈熬油紡紗織布,這才是正道裡。
然後還要忍耐,有什麼不平的事情也不能因此心存埋怨,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也該是她們來經受,更不能說什麼挑揀吃穿之類。
這種論調的起源在於社會不提倡女兒家出門做事賺錢,所以大部分的女子一生都是在家靠著父母兄弟,出門靠著丈夫兒子。她們不産生財富,不能養活自己,所以哪裡還有什麼臉挑揀!
這上面的歧視倒是和商人很像,儒家社會也一樣看不起商人,認為他們並沒有創造財富。只不過憑藉著小聰明,甚至欺騙等方式吸其他社會階層的血為生——這個道理當然很混蛋,所以認為女子沒有價值,所以就該逆來順受這種看法是一樣混蛋!
然而混蛋歸混蛋,當真還有不少人信這個。至少張太太就是深信不疑的!
張姐兒若是個性子弱的也就算了,偏她格外強悍,完全不像是書香門第養出來的姐兒,倒像是市井人家最潑辣的姑娘。所以她表面服從這個家家長的權威,內心卻一直是格外不耐煩格外不爽的。
收拾好自己,張姐兒在院子去廚房的時候瞥了一眼已經支開窗子晨讀的張哥兒。她這個哥哥確實一直很受嬌慣,基本上有求必應。特別是家中只有他一個頂樑柱,什麼都指望他之後,張太太更是對他千依百順。
然而只有一件事張太太不會放鬆他,那就是讀書。他自己也很知道這一點,所以從來不在這件事上忤逆張太太——然而私底下具體怎麼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張姐兒瞟到的一眼,他就在坐著睡覺。
也是練出來了,這個哥哥真是隨時隨地都能夠偷懶。而且其實也算不上多機警,至少張姐兒一直看在眼裡,也就是張太太一直認為兒子是一個勤懇讀書的。不過張姐兒也從來沒有向張太太打過報告,那樣有什麼好處?
她清楚地知道,報告了張太太並不會有什麼好處。反而張太太回過味來還會覺得她是一個多口舌,並且不敬重父兄的人,就連哥哥也能告密。相反,她什麼也不說,捏著這些把柄在手裡,關鍵時候要挾張哥兒幫忙辦事那是一拿一個準!
瞥過一眼張哥兒之後張姐兒就不再看了,而是晃晃悠悠地去了廚房做早飯。
把昨日的爐灰清出來一些,然後用稻草和打火石引燃了火。這事情做的熟練了,三兩下灶膛裡就想起‘畢剝畢剝’的燃燒聲。等到塞了兩根柴禾進去,火也穩了,她就把鍋架在灶眼上。
江南人家就是再窮,夏天一般也是習慣吃三頓,而且是一幹兩濕。即是早上晚上吃粥吃麵,中午一頓吃幹飯。所以早飯準備起來很簡單,張姐兒只要煮上小半鍋濃粥即可。而趁著煮粥的時候她就能把酸菜、榨菜、泡姜、泡辣椒之類的壇子菜弄出來。分門別類用小碟子裝著,最後點一兩滴麻油。
若說她家還有什麼是和普通市井人家不同的,那就是一些講究了。那些人家隨便弄兩樣小菜,用粗瓷大碗大盤子盛了隨便吃。而且一盛就是一大碗,能夠吃好久。反正這些都是壇子菜,夏天在外面也不會壞。
做完這一些,小鍋裡面的粥也煮的在翻花,不過看火候還差著一些。所以她幹脆去搬小桌子去院子裡的槐花樹下,這時候太陽才冒出一點影子,至少院子裡樹蔭下還是很舒服的,正好適合來吃早飯。
搬桌子擺椅子,全都是張姐兒一個女孩子做,走西廂房的視窗過,張哥兒還在睡覺呢!就連張太太見了也只是道:“你小心一些,別磕碰聲音出來擾著你哥哥讀書了!”
張姐兒能說什麼?什麼都不用說,自顧自地就回了廚房。趁著這個時候把昨日的髒衣服也給泡在了水桶裡,然後撒進去一些皂粉,攪和了幾下——夏日裡頭天氣熱出汗多,每日都要洗澡換衣裳,洗衣服是日常要做的家務。
夏天的衣物穿的時間短,本身就比較好洗,再加上張家一家並沒有做髒活累活的,所以更加容易清潔。她這麼撒皂粉然後攪和,泡上一會兒不用洗,只用用清水清一次就好了。
做完這一些,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張姐兒再去看她煮的粥,這時候就差不多了。於是在門口招呼道:“娘,大哥,吃早飯了!”
粥被盛在一個中等大小的砂鍋裡,放上一個飯勺,端著鍋耳放在了桌邊。然後是各種壇子菜小碟用茶盤端了上來,一樣樣地擺好。
得了吃飯的話,張哥兒倒是醒的很快,立刻清醒過來跳了起來,就好像椅子底下有炭火一樣。從水缸裡舀了一勺清水洗手,然後施施然坐在了桌邊。張姐兒自己也是,解了圍裙掛在廚房牆上,然後跟著洗了手上桌。
張太太是最後一個上桌的,頗有一些一家之主的派頭。等她點點頭伸出第一筷子,張哥兒張姐兒才能開始吃飯。
張家一家吃飯是很安靜的,畢竟有張太太這尊大神鎮著,張姐兒和張哥兒就是想說些話那也不敢,只能‘食不言寢不語’,體現一番知書識禮人家的規矩教養。
等到一頓飯吃完了,張哥兒放下碗才抱怨道:“每日早上都是粥也就罷了,還盡是這些菜輔食...我說小妹,你該不會是起不來床,沒時間去買菜罷?你也好歹給家裡換換口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