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裡,陰暗潮溼,我隱隱能聞倒發黴的青苔的味道,只見凌亂的乾草中,躺著一個渾身是傷的人。我走過去,只聽得氣若游絲的一聲叫喚,“青薔姐姐,你終於來看我了。”
泠兒渾身帶血,唇色發乾,臉色慘白憔悴,哪有往日的半分神采。見她掙扎著,痛苦低吟著要起來,我心有不忍,過去扶起了她。
泠兒無力地靠在我身上,虛弱地一笑,“姐姐,我一口氣撐到現在,就是為了要等你來,現在終於能見到你了。我好高興,便是死也無憾了。”
“別胡說,什麼死不死的,你得把傷養好,好好地活著。”我的心驀地一軟,手指撫上了她的髮梢。
“姐姐,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麼?”泠兒見我神色不解,眼裡閃過失望,隨即又道,“沒關係,你不記得了,我還記得,我記得就好。”
“可我還是希望你能記起我。”泠兒目有淚花,“還記得麼,小時候,我那個酒鬼父親常常打我,那些討厭的男孩子也總來欺負我,那時候我只會哭,什麼都不會。可是你來到我面前了,你教我用石子打回他們,教會我要反抗,不能一味的軟弱,軟弱只會叫人欺負得更狠。你還說,他們欺負你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對付他們的,你說你會保護我,還要教會我保護自己。姐姐,你的話,我一直都記得。”
“那真是我最開心的時光了,你教我寫自己的名字,還讓姨姨教我識字。我們一起打跑那些男孩子,一起去玩水,一起盪鞦韆,一起讀書習字,一起抓螞蚱,一起數星星。我們一起做了很多事,你還教會了我很多事。你教我女兒當自強,教我握筆,教我抓子,教我爬樹,教我編花,用芭蕉葉子編花就是你教我的,可惜你不記得了。”
聽著泠兒緩緩的訴說,一些模糊的片段在我的腦海中出現。我試著想去抓住什麼,卻很快如風轉瞬即逝,什麼也抓不到。
“可是,後來,你突然不見了,姨姨也不見了。他們說你殺了人,逃走了。我不信,青薔姐姐怎麼會丟下我一個人逃走呢,她對我最好了,她一定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的,她還會回來找我的。可是我等啊等,等了一日又一日,青薔姐姐也沒有回來。我那個酒鬼老爹把我買到一戶人家去做丫鬟,那家的主人可真兇,成天逼我幹活。我好累,好想念青薔姐姐。後來我想,青薔姐姐不回來找我,我可以去找姐姐啊。我從那裡逃了出來,卻碰到了一個討厭的老鴇,她騙我說她可以幫我找到青薔姐姐,我信了。可她卻把我騙到青樓,說等把我養大後就要我接客,我不聽,她們就拿鞭子抽我,鞭子抽在身上好疼。後來,我假裝答應了,等他們放我出來,我就跑,在街上抓住一位老伯,叫他救我。那個老伯就是宇文護,宇文護覺得我有膽氣,是個好苗子,他要把我培養成一把利器,一把為他所用的利器。我和一幫女孩被送到了一個秘密地方去訓練,學怎麼笑,怎麼說話,怎麼走路,怎麼在無聲無息間殺人,我是所有人中最出色的。”
聽著泠兒輕言淡笑間道出這些往事,我只覺得一陣揪心,這般瘦弱的身軀,她是怎麼撐過來的?
“這些年跟著宇文護,我的手上不知沾滿了多少血腥。我知道,我早晚有一日是要下地獄的,可我還不能死,在我沒見到我的青薔姐姐之前我絕對不能死。宇文護叫我去監視新封的女尚書,在我見到你的第一眼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青薔姐姐。這麼多年,我沒有白等,我終於見到了我的姐姐。”泠兒定定地望著我,似要把我刻進心裡一般,含著淚笑了。
“我本來想趁著秋狩去跟宇文護報信的,可我聽到了你跟獨孤伽羅的談話,我就沒有去。我是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的姐姐的,宇文護也不能。姐姐,你相信我,我沒有說出去,我沒有騙你……”
說到激動處,泠兒連連咳嗽起來,我忙道,“泠兒,你別說了,我相信你,姐姐相信你。”
泠兒發白的唇終於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姐姐,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理我的,你不是故意忘記我的,只是時隔太久了,你記不住。你不是故意要忘記我的,對麼?”
看著泠兒殷切的目光,那些塵封已久的模糊的記憶忽然泉湧而出。何曾幾時,我看著被欺負的孤立無援的女孩,用石子打跑了頑劣的男孩子們,牽起她瘦弱的手,對她說:以後我來保護你,不對,我要教你自己保護自己。
我用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下她的名字,對著羸弱的小女孩笑道:看,這就是你的名字——阿袖。阿袖,阿袖。多麼質樸親切的名字啊,誰說你的名字不好的。
難怪,她一見我就叫我“姐姐”,還有那一句“我的小名叫阿袖,很質樸親切的名字,你聽說過麼?”分明是期盼。而我,卻把她給忘了。
越來越多的記憶湧現,那些刻意的被我模糊或遺忘的人和事漸漸清晰。當初我離開的時候,只覺得那個地方充滿了痛苦和不堪,所以,我刻意地遺忘了那裡的一切,模糊了所有人的面孔,除了孃親越發深刻地在我的腦海裡,其餘的人都自動被我模糊化了,甚至連那個地方在哪兒我都不願再想起,選擇了把它從記憶中抹去。
我把那裡的一切視為魔障,視為罪孽,拼命忘掉那裡的一切,也確實做到了。可我怎麼能忘了,那個總是抓著我的袖子,跟在我身邊,一臉崇拜地叫我“姐姐”的小女孩,我怎麼能把我的阿袖給忘記呢?
我看著靠在我懷裡的泠兒,淚水漸漸漫上我的雙眸,啞聲道:“阿袖,你是我的小阿袖。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泠兒很高興,回以我欣慰的一笑,正想說什麼,那笑容卻如明火撲滅,似是支撐不住了,她閉上了眼眸,身子無力地垂倒。
我慌了,試圖搖醒她,“阿袖,你怎麼了,你醒醒啊,不要嚇姐姐!”
一旁的宇文神舉見狀也趕過來,手探了探泠兒的鼻息,瞬間方寸大亂,慌忙起身,“我去找陛下,讓陛下找御醫來救她,她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
我頓時如遭雷擊,看著我懷裡面無血色的人,急亂道:“不會的,阿袖不會有事的。阿袖,你醒醒,都是姐姐不好,姐姐怎麼能不記得你呢。你不是一直在等姐姐麼,現在姐姐就在你身邊啊,你怎麼能睡呢。你不要睡,你給姐姐醒過來好不好,好不好?”
眼淚如雨而下,我只覺心內一片絞痛,忍不住伏在她身上哭泣。
宇文邕帶著御醫趕過來了,我抓著宇文邕的袖子,幾乎是跪倒在他面前,哀求道:“陛下,我求求你救救阿袖,不,救救泠兒。她不能死,她不可以死。求求你,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