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由費昞之口,尹甫提出一個令對方進退兩難的問題。
徐礎沉默多時,對面兩人也不催促,飲水,小聲閒聊,屋外的喧鬧聲仍一陣一陣地傳來,直到受到老僕斥責,才徹底沉寂。
老僕抱來一隻尺餘高的陶甕,笑道“剛擔來的溪水,還有些涼,兩位大人多擔待。”
對於有權有勢有來歷的客人,老僕向來尊敬,他早就懷疑,這兩位客人能夠隨意進谷,必有身份,於是悄悄去谷口向官兵打聽,聽說他們都曾做過禮部侍郎,心中敬意又升幾分。
在他心目中,侍郎是個不小的官兒,哪怕是“前”侍郎,也高人一等,他很高興公子能與這樣的人來往。
費昞將兩人的碗推到席邊,說聲“有勞”,老僕雙手捧甕,小心地倒滿水,然後退行兩步,滿臉賠笑,看兩位大人品水,全忘了另一頭的主人。
徐礎面前的碗還是滿的。
雖已是春天,溪水依然很涼,只一小口,一線涼意能從嘴裡逐漸延伸到腳心,費昞覺得自己冷出了一片雞皮疙瘩,讚道“常飲此水,當能清神醒志。”
“兩位大人喜歡,我裝兩大甕,派人送到貴府上去。”
尹甫搖頭道“寄居之人,何來府邸?此水雖好,只可留在思過谷,一離此地,便失靈性。”
“啊。”老僕向主人使眼色,希望他能接句話,主人卻不如平時善解人意,呆呆地毫無反應。
老僕只得躬身告退,剛到門口,主人開口了。
“稍等。”
“是,公子,我在這兒呢,還有何吩咐?”
“我要問你件事。”
“是。”老僕上前兩步,將陶甕放在桌上。
“你喜歡靜思嗎?”
“呵呵,公子說笑,靜思那是修行,有道行的才能做得,比如兩位大人和公子,我一個下人,哪配做這種事?連談論都不配。”
“只是閒聊而已,我與兩位大人剛好說到這件事。費大人剛才是怎麼問的?”
老僕分明是一名極尋常、極俗氣的老家人,徐礎竟然向他求助,費昞有些意外,看一眼身邊的尹甫,重複道“我問徐公子自稱是範門正統,為何只學範先生的靜思,不學範先生行天下事?”
徐礎點下頭,看向老僕,等他回答。
老僕更意外,囁嚅道“費大人在問公子,不干我事……”
徐礎笑道“我被問住了,需要點撥。”
“哈,我哪有資格點撥公子?”
尹甫道“既是閒聊,人人可得言說,尊管何不入席,一同談論?”
老僕第一次被人稱為“尊管”,有些飄飄然,但是還沒有完全失去神智,急忙搖頭,“兩位大人與主人坐臥的地方,我這雙髒腳怎能踩上去?我就站在這裡說話吧。”他又向主人道“公子真讓我說?”
“嗯?”
老僕嘿嘿笑了兩聲,“那我就斗膽說兩句,其實我連這位費大人究竟在問什麼都沒聽明白,只記得靜思、行天下事兩句,我也不知道天下事是什麼事,所以就當它是行事。公子為何靜思而不行事,是這個問題吧?”
費昞笑了,“簡而化之,就是這個問題。”
老僕受到鼓勵,膽氣愈壯,賠笑道“要說我家公子心裡在想什麼,我肯定不知道,只能說說我一直旁觀的猜測。我家公子不是那種非要成仙的人,從小愛看書,但不讀死書,常與朋友議論,說讀書為用,看了這麼多道理,總得親身踐行一次。我還記得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我家公子十四五歲吧,看了一本不知什麼書,被一句不知什麼話打動,拉著悅服侯跑去寺廟裡聽人家撞鐘。回來抱怨,說鐘聲不夠響,說是夠響的話,他應該聽不見。可在那幾天,我得扯著嗓子說話,公子才能聽見……”
老僕說話囉嗦,易生枝蔓,說著說著,變成了回憶往事,全是主人如何好學、行為有多怪異,許多事情徐礎自己都不記得,老僕卻歷歷道來,如在昨日。
徐礎略顯尷尬,費昞低下頭,耐著性子聽下去,只有尹甫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口問上一句,老僕說得更來勁,雜七雜八,與最初的問題越來越沒有關係。
將近兩刻鐘之後,徐礎不得不打斷道“我從前做過的那些荒唐事,待會再說不遲,費大人的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