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過有關狗蛋的字據不久,又是一場大雪降落。
先是下了兩三日的小雨,然後雨中夾雪,繼而紛紛揚揚,大塊大塊地雪花如鵝毛一般。
此時還沒進十一月,他們這裡就已經接連下了兩場大雪,屋外滴水成冰,村中難見人影在外,便是有,也都是奔跑於村中,取其血中暖意。
家中無炭,不跑動就要凍僵了。
一大清早,秀姑在廚房做飯,碧粳米粥餾卷子,忽然聽到有人用力拍門。
“誰呀,這麼早就敲門。”
秀姑蓋上鍋蓋,避免鍋底的火熄滅,又往灶底填了幾根截斷的幹樹枝,出來就見正在剷雪的張碩順手開啟了門,同時聽到張三嬸的聲音:“喲,阿碩,你起得這麼早啊?你家有乾的柴禾吧?借俺一糞箕子使使,不然俺們家連早上的飯都吃不得了。”
借柴禾?看了一眼張三嬸挎在肩後的空糞箕子,秀姑眉頭先蹙後展。
“三嬸子,你家沒柴禾了呀?”
他們家伐樹砍柴後,村裡絕大多數的人家都準備了過冬所需之物,大家都很清楚沒了柴禾冬天難過。三堂叔家裡也死了十來棵樹,亦同他們家一樣留作柴燒,怎麼來自己家裡借?
張三嬸放下糞箕子,打了打身上的落雪,道:“柴禾有是有,今年你三叔和你兄弟們把死樹都砍了弄家來,哪知今年雨雪下得這麼勤,擱在外頭的柴禾都淋得溼透了,家裡乾的也都用完了,沒法子,才往你們家借點,明兒天晴了俺家的柴禾曬乾了就還給你們。”
百姓為防雨雪,秸稈垛子柴堆上面都蓋著厚厚的草墊子,再不濟都要蓋上一些茅草稻草,就算下雨下雪,草墊子和上面一層柴禾溼了,底下卻是乾的。
不過,連綿的雨雪就防不住了。
百姓之家有三樣東西最不想借,其中一樣就是冬天的棉襖和柴禾,尤其是雨雪之後的乾柴,村裡不知道多少人因自己家的柴禾被偷而罵遍全村。
聽聞張三嬸訴說家中的冷鍋冷灶,秀姑不知道是借,還是不借。
借,有一就有二,家家戶戶沒柴燒了都來借,那成什麼樣子了?自己也就那麼些柴禾而已。不借,人人說長道短。偏偏借了以後,敦厚老實的倒罷了,那些最愛貪便宜的讓人十分憎惡,去年借了她家的柴禾就沒還,她也沒辦法上門去要這麼一點子柴禾。可是,張碩因周舉人斷了生意後,族人的所作所為秀姑看在眼裡,記著他們的情分。
讓張碩自己做主吧,秀姑看了張碩一眼,他們家木柴不少,卻要燒到明年的麥秸稈、玉米秸稈、玉米芯和稻草下來,仔細算下來家裡的柴禾並不寬裕。
張碩和妻子有著相同的想法,但權衡利弊,最後他決定借張三嬸半糞箕子的柴禾。
一小捆幹樹枝就把糞箕子塞了五成滿,張碩又從廚房裡扯了幾把茅草塞進去,給他們引火,“三嬸子,冰天雪地的,我們家的乾柴禾也不多了,還得天天給小野豬烘尿戒子,冬天怕是不夠用,畢竟明年還得燒小半年,半糞箕子柴禾都是擠出來的,以後要是借幾把引火的乾草倒是借得,別的就不能了,您老體諒體諒。”
“知道了,知道了。”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家裡沒柴可燒,她這做三嬸子的來借點柴禾他們還能不給不成!張三嬸滿口答應,揹著糞箕子正欲離開,突然開口道:“阿碩媳婦啊,你那孃家妹子真定了豆腐張?”
秀姑含笑點頭道:“是啊,生辰八字都交換過了。”
豆腐張家裡清貧,翠姑是寡婦,定親並沒有聲張,只交換了更貼。
張三嬸動了動肩膀,糞箕子在她背上登時往上升高,“翠姑模樣生得標緻,咋就定了憨頭憨腦的豆腐張?怎麼瞧都覺得不相配。”
“千里姻緣一線牽,月老繫了紅繩,小豆子和翠姑必然是有緣的。”秀姑臉上的笑意淡了淡,別以為她不知道三堂叔家有意為剛剛喪妻不久的二兒子張磊求娶翠姑,不料被翠姑當場拒絕。如今翠姑和狗蛋是單獨的戶籍,蘇老三夫婦都做不得她的主兒,而且蘇大偉病死後,蘇三嬸有些神神叨叨,整日病歪歪在家裡頭躺著。
有緣?什麼是有緣?緣分還不是媒婆牽的線?
張三嬸一點都不覺得翠姑跟豆腐張能過好日子,她特別希望翠姑嫁到自己家,她手裡攥著狗蛋的十畝地和五十兩銀子,還有昔日的嫁妝,嫁給苗雲後,苗雲也不可能一文錢都不給她,這麼大一筆家業竟然便宜了豆腐張。
張三嬸看中了翠姑手裡的東西,張磊則相中了翠姑的美貌,憑著他們家現在擁有的家業,比豆腐張家強了十倍,原本想著翠姑必定願意,誰知她卻搖頭不答應。
秀姑等她走遠了,低聲抱怨道:“這都什麼事啊?咱家又不是任人扯的柴禾垛子!”還有翠姑的親事,不管配與不配,那是翠姑的意願,哪有外人置喙的餘地?
“沒法子,鄰里鄉親,人家找上門了,一糞箕子柴禾怎麼張口說不借?”
“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我懷小野豬時想吃酸豆角爹就是問三堂叔家要的,我一直記著呢,就是怕三嬸子借到了,其他人跟著都來借。我啊,更怕這雨雪不停沒法曬柴禾,三嬸子就天天來借柴禾,早上借晌午借。”他們所處的時代果然是小冰河時期吧,數月寒冬至少十幾場雪,鋪天蓋地,每場雪從下至晴到化都得十幾天,想想數百年後的溫室效應,自己家鄉一年就下那麼一兩回雪,一兩日就化得一乾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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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剩下的厚厚積雪掃完鏟到門外兩側,片刻後,地上又落了薄薄一層,大掃帚和鐵鍁靠在雜物房門後牆角,張碩進了廚房,撲面就是一陣暖氣,秀姑忙碌的倩影映入眼簾,“媳婦,飯做好了沒有,我去叫爹和壯壯起床。”
“差不多了,你去吧,瞧瞧小野豬醒了沒有。”
老張和壯壯都已經起來了,唯獨小野豬兩手向上作投降之狀,呼呼大睡。
等他們都吃完飯了,小野豬才哼哼唧唧地張開眼睛,啊啊有聲。
“阿碩,你把碗筷刷了,小鍋裡溫著水呢。”秀姑抱著穿好衣服出來的小野豬,先喂他喝了點溫開水,然後喂他喝粳米粥,吃雞蛋羹。林太太除了送風乾的豬羊雞鴨鵝以外,還送了一籃子雞蛋,一共一百個,他們家誰都沒捨得吃,全留給小野豬蒸蛋羹。
小野豬吃飽喝足,壯壯把空碗送到廚房。
張碩拿著絲瓜瓤子刷完碗,又把熬粥餾卷子的大鍋刷了刷,此時用的卻不是剝了皮的老絲瓜瓤子,而是高粱穗子扎的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