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梁博雪隨丈夫回去後,在婆家的處境好了許多。李夫人似乎也沒那麼苛刻了,只是日間相處話總是不多。丈夫依舊在朝廷上班,朝九晚五。回家後梁博雪也回過孃家,父母親自然是很高興,母親也說了很多婆媳相處的話,還叮囑著沒事多回家看看。如此過了三個月,日子很平淡,她以為這一輩子就這麼生活了。
這天太陽高掛在天空,恰逢廟日,便和丈夫到城外寺廟拜佛許願。這一去花了大半日光景,回到家門口時看見門前停放著好些馬車,皆是皇宮裡的氣派。進了家門才聽管家說是當今皇上的賞賜下來了。梁博雪不明白就問丈夫,李穆清說:“父親要辭官回鄉了,因此皇上才給了這些賞賜,以表彰這些年為朝廷的辛苦。”博雪說:“原來如此,想不到事情發展得這麼快。可看著爹的年紀還這麼輕,怎麼就要辭官了呢。”
在院子裡見李思安躺在一張長椅上喝茶,兩人過去請安。李穆清問:“爹,今天沒有上早朝嗎?”李思安眯眼說:“不用了,以後也不用了。”看了兩人一遍,又說:“回來了就好,也累了,回房準備一下,快要吃晚飯了。”這時李夫人走來,博雪就把在廟裡抽到一支上上簽的事說了。李思安喝了一口茶,道:“很好,是個好兆頭。”李夫人則說:“要是這樣也好。”卻忽然罵道:“你腦子真是進水了,好好的官為什麼不做,想著卸甲歸田呢?想想當今聖上是如何寵幸你啊!”李穆清也問父親到底怎麼了。李思安說:“你要是不想走,可以留在這裡!”李夫人氣得腳一跺,卻是無言以對。
博雪想安慰一下李夫人,順便改善一下婆媳關系,於是說:“媽,心浮氣躁對心神有害。所謂正直自持,外邪不能侵。你消消氣吧!”李夫人怒目瞪了她一眼,罵道:“你懂得什麼!”說完離開了院子。”
李思安既然決意要搬家,李夫人也只好從了。這一日,李思安在房間裡指導僕人收拾東西,李夫人就站在旁邊有些傷感。眼看這些家當或是賣掉、當掉、送掉,恨不得一股腦兒地全想塞進兜裡。李思安又說:“算了,別收拾這些箱子、地毯、皮衣、珠寶了,都不用收拾了,就這麼留著吧。現在是夏天,帶幾件寬松的衣裳,帶點銀子做路費就行了。本以為說這話妻子又要大發雷霆,誰知妻子很平靜地說:“好,都聽你的!”
李穆清則帶著妻子回岳父母家。酒席上家人都在,得與家人團聚博雪心中說不出的快樂。吃完飯,天已經黑了。其他人還留在餐桌上,梁夫人則將女兒拉到一邊,問:“女兒啊,我聽說你們要搬家,真不知何時還能見面。今晚不如就在家裡住下吧,我都叫丫頭們收拾好了。”博雪嘆了半口氣,看看母親的臉,說:“明天就走,女兒雖然想留,恐怕是不行了。”梁夫人覺得難過又要哭起來,說:“好,你去了蘇州以後也別太想家。有什麼事寫信給你爹。”擦了淚水,又說:“好了,你們早點回去休息吧,我這就去叫人備好馬車。”
離開的時候,家人都在門口送。博雪想到明日就遠離父母,哭了出來。
第二天,李家一家,離開京城。
行了四日,已經快到無錫城了。這日博雪在車上實在悶得慌,便想讓丈夫說說話解解悶。李穆清特意清了清嗓子說:“好,讓我想想!”可老想不出來。博雪見了他摸後腦勺的樣子便覺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來。李穆清問:“笑什麼?”她搖搖頭,其實她最愛丈夫的這個樣子,因為很可愛。
李穆清又想了一會兒,說:“我給你講笑話。那一天是除夕,吃完飯之後父親在屋裡看書,母親問他為什麼要發抖,我父親說我冷呀。母親應了一聲,說原來發抖就不會冷了。”博雪問:“這是一個笑話麼,我聽了怎麼不笑?”李穆清說:“當時我也在屋子裡,幾乎笑掉牙,怎麼不好笑了?”博雪覺得不好笑,就說:“這個不好笑,你再跟我講一個。”李穆清說:“好,我問你。兩個人同時掉到坑裡,坑裡有尖刺,他們一個是死人一個是活人。那麼死的人叫死人,還活的人叫什麼?”梁博雪心想既然死的人叫死人,活的人當然叫活人,便道:“活人啊!”李穆清忽然笑道:“傻瓜,活著的那個人當然得喊救命啦!”梁博雪聽他這麼一講這才醒悟過來,也笑了,只是恨他糊弄自己,伸手便打。李穆清笑說:“說叫你笨!”
博雪又氣又好笑,實在沒想到丈夫還可以講出這樣的笑話,就說:“好了,我不要你講笑話了,免得你又忽悠我,跟我講點別的。”李穆清仍是笑著,說:“那好,我跟你講講我家裡的事。”博雪嫁入李家,但從沒聽說李家的事,猜想丈夫說的一定都是常人所不知的,於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傾聽。
李穆清說:“我李家雖然在京城做官,但祖籍是蘇州金閻的。父親年少中了武舉,後來又一步步升為兵部尚書,直到三十歲才娶妻生下我。我是家中獨子,父親很疼愛我,叫我讀書又叫我練武。”梁博雪問:“你們老家那邊還有人嗎?”李穆清說:“蘇州老家那邊的親戚都死得差不多了。我還十八歲的時候,父親正想把所有親戚接到南京居住,沒想到就在那一年老家那邊出了一場很嚴重的瘟疫。先是祖父死了,過了半個月祖母也死了。家裡的人一個個中招,像著了魔了一樣,就算把衣服燒掉,地上潑上陳醋也沒用。瘟疫實在來得太快,父親想回家救人那也不行,況且那時母親因害怕染上瘟疫也不讓父親回去。”博雪就說:“人之生死,本是難料。我也沒有這樣的本事啊!”
中午大家在路邊的一家面館吃麵。先上了一碗排骨麵。排骨麵香氣騰騰,除了骨肉相連的排骨,還有幾根蕹菜,一些翠綠的蔥花灑在金黃色的油水上,顯得非常可口。李思安說:“阿雪,餓了就先吃吧。”博雪已餓了一早上,吃起面來,覺得甚是美味。人在饑餓的時候,食慾特別好,這碗麵之好吃,是她生平所未嘗過的。也許她不應該吃這一碗麵,因為人的一生之中有些極其細微的事會對後來産生巨大的影響。
因為店子小,要吃麵的人又多,因此等博雪吃完麵時其他人的還沒有端上來。李夫人忽然道:“哎呀,大夫吩咐我午時用泉水服下藥丸,如今快到午時了,但是我身邊沒有泉水啊!”這一句話說得很大聲,彷彿要故意讓別人聽到。博雪見婆婆要喝泉水,便想獻殷勤,說:“沒事的,媽,我去給您找來吧。”李思安心想怎麼可能讓兒媳婦做這種事呢,說:“你別去,讓下人去就好了。羅總管,快去拿水壺到附近找找有沒有泉水。”羅總管是一個老年胖子,和藹和親。他應了一聲,拿起水壺便走。博雪起了身說:“沒事,我已經吃飽了,運動一下也好。”
李思安就說:“那好,你去吧,跟著羅總管一起去,快去快回。”剛走了兩步,李夫人又說:“記著,我要從石縫裡流出的泉水,不能沾染灰塵,這樣的泉水才能激發藥丸的藥力。”
等兩人走遠,李思安說:“夫人,你又得了什麼毛病,一定要用泉水做引子。”李夫人故作矯情,說:“其實也沒什麼,這幾天心悶的慌,我就叫大夫給我配了幾副藥丸。大夫說了,藥丸定要用泉水才能服下,倒不是我多事。”李思安半信半疑。
博雪和羅總管一起往西邊的小路走。兩人腳步較快,奔走了二裡有許,找到一條小溪。聽著淙淙流水,博雪說:“我看逆流而上,就可以找到出水口了。”羅總管說:“哎喲,那得等多久呀,少夫人還是從河裡打點水就完事了。”博雪說:“那怎麼行,老夫人不是要和泉水嗎,這河水怎麼行?”羅總管“嗐”了一聲,說:“我看用什麼水都可以,哪有這麼多講究,河水也挺幹淨了。”博雪說:“那好,你在這等著,我到對面接水。”河面不寬,她一躍便過去。羅總管看了她施展輕功,說:“都說少夫人有些武功,果然是真的。”
到了河對岸,石壁上倒有不少縫隙流出泉水了。正要伸出水壺去接,忽然發現旁邊有一個七尺大小的石洞,直通地底,往石洞看了一眼,發現了一株植物。那是一株全身雪白的石斛,有一個拳頭那麼大。本來石斛不多見,長成這樣的奇特的樣子的石斛更是珍品。她學過醫術,分辨過藥材,自然知道這棵石斛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於是飛身下去採摘。石洞不大,又有飛濺的泉水,只弄得衣履浸濕。剛想採摘,忽然發現洞底有條通道。處於好奇,她跳了下去。
才走了沒幾步,兩邊不過尋常石壁,沒什麼神奇。再走幾步,豁然開朗,有一寬敞的石室。然而這間石室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看了幾眼,就出去了。
回到對岸,可不知什麼時候羅總管肚子上插了一刀,已經死了。博雪驚呆了,知道發生大事了。趕緊跑回面館,一看到那景象完全驚呆了。地上鮮血長流,地上死了很多人,包括那些來吃麵的人,面館的掌櫃也死了。驚訝之餘,她一個個到檢查,看是否還有活著的,但是都活不成了。
在一顆松樹下發現了李穆清,胸口中了一劍,鮮血把衣袍都染紅了,只剩一口氣。博雪哭著問:“發生什麼事?”李穆清全身是血,本應該死去的,只是為了見她最後一面這才強行留住最後一口真氣。聽到博雪的問話,並不回答,而是說:“我是活不成了。你要好好保重。”博雪流著淚說:“你不會死的,我會把你救活的。”李穆清露出慘淡的笑容,一個胸口中劍的人誰有辦法救活,說:“我快要死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可你要聽著。我死後,你要改嫁了,不要為我守寡。”說到這裡就斷了氣。
不知為何她忽然不哭了,也許是因為太過悲傷。耳邊聽得有人在呼吸,原來李思安倒在一張桌子下,身上沒血,只是昏了過去。博雪為他推宮過血,過了一會兒這才醒過來。李思安頭部受了重擊,整個人還處於一片迷糊之中。見兒媳婦平安回來很高興,說:“你沒事吧?”博雪說:“沒事。”
李思安眼睛眨了眨又閉合上,呼吸也沒了。她立即想到那棵石斛,於是把它放鹽煮成湯水給李思安喝下。李思安得到靈藥滋潤,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也留住了一條命。
梁博雪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誰是兇手?”李思安說:“你不用管這事。”梁博雪問:“為什麼?你知道那人是誰,是不是?”李思安說:“我知道,可你報不了仇。要殺我那人是當今聖上。他知道我要走,心裡怨恨我就派錦衣衛過來殺人。可他心裡還不捨得我死,故意叫那些人留我一口氣。”聽完這段話,博雪坐在地上不說話,腦子裡有些混亂。
李思安嘴角邊微微含笑,陽光穿過松針照在他的頭發上、鬍子上,那張原本英俊臉漸漸有了皺紋。這一場變故雖在預料之中,但他傷了心,開始變老了。
兩人報了官府,當地的知府知道這件事也很吃驚。可是因為找不到兇手,最後不了了之。這件事傳到應天府梁家父母的耳中,也引起不小的動蕩。梁章鉅說:“他們老說伴君如伴虎,原來是真的。”梁夫人就說:“是,是,是。皇上還指不定哪天派錦衣衛把你我給殺了呢!”梁章鉅苦笑,這種事未可預料。
李思安和梁博雪回到蘇州金閻李家的老宅。李家老宅雖然比不上京城裡的李府,也是設計精巧。老宅與一般的府邸無異,門前有兩個石獅子,灰白色的牆壁。大門之內種有花木,中間鋪就了幾條石板路,通往各處。家中並無他人,只有一個老僕人在守著。老僕人大概也知道那件事,見了老主人回來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回來那天李思安告訴梁博雪說李家的祖父都是商人,到了他這一代才考取了個功名,做了官。李思安又回憶起過去的往事,忍不住哭出來。博雪也很難過,便在一旁好心地安慰。
然而沒過多久,連李思安也死了。整個李家完全沒有了人。喪事辦完後,博雪整個人都憔悴了。她孃家那邊派大哥梁元旭來。梁元旭對妹妹說:“爹孃得知此噩耗也很難過,臨行前讓我告訴你一些事。”梁博雪說:“你講吧!”梁元旭說:“爹孃要我過來接你回去,你走不走?”
博雪知父母不願自己年紀輕輕就守寡受累,所以才要接她回去,況且李家這邊已經沒有什麼親人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起丈夫臨死那天前對自己說的話,頭腦嗡嗡叫,心裡亂成一團麻。她對哥哥說:“哥,你走吧!我不能跟你回去,這些事我自己能解決。你回去告訴爹孃,讓他們別為我擔心。”梁元旭也不多勸,只說:“好,你自己多保重。”弔唁之後,第二天就回去了。
博雪不願留在空空的李家老宅,沒過多久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