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站著的小姑娘, 一身淺紫紗衣,月牙兒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似初七八的月亮, 咧開嘴露出一對機靈的虎牙來, 伴著嘴角兩只梨渦,驀然倒覺得與單庭昀有幾分相投。她站在連笙跟前, 兩眼盡是又驚又喜,含笑問道:“你可正是連笙姐姐?”
“你認得我?”連笙一時詫異, 抬手朝向自己指了指。
“我自當認得。”少陽忽一伸手, 拉住她的十指, “將軍哥哥說了,會爬樹的連笙姐姐。”
她說著又將她兩手向外撐開,一面上下打量於她, 一面嘆道:“姐姐當真好身段,想來將軍哥哥定是所言非虛了。”
她一口一個將軍哥哥,連笙再如何愚鈍,也該明白過來她話裡所指, 應是長恭了。
想到長恭,心裡頭便不由春風化雪般地軟了軟:“他都說了些什麼?”
“說你爬樹的本事天下第一。”
語帶驕傲的,連笙一時又有些汗顏:“他如何會與你說到爬樹上去?”
“自然是我貪玩, 在荊州時爬樹掏鳥窩,不想笨手笨腳的竟會被將軍哥哥撞見。他當場笑我,因我氣不過與他爭了幾句,便才說起他認得一位姑娘, 就在鄞城城中住著,名喚連笙的,最會爬樹。”
她說著又拉了連笙的手轉一圈:“姐姐,何時教教我可好?”
連笙聽她毫不加掩飾地說起,心頭一時只覺好笑,想這小姑娘實在天真得緊,話裡多少俏皮可愛,想必在王府裡也是頂招人疼的。又見她拉著自己的手分外熟稔的模樣,便教她對生人的一點戒備防範也蕩然無存了。只是心頭唯一一點奇怪的,長恭何時轉了性子,見到一個小姑娘笨手笨腳爬樹竟會停下來笑話於她?她與長恭相識已久,又何曾見過他與一小小女孩兒鬥嘴。
心下正在暗自詫異,就見府裡又迎出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來。
這男子身姿凜凜,相貌堂堂,見了少陽一招手:“少陽,過來。”
又下了臺階幾步,站到他們一眾人等跟前。
“殿下。草民拜見殿下。”先是長青一怔,立時坐於椅上躬身行禮,連笙一聽方知眼前這人便是豫王高懿了,遂忙也跟著見禮一拜。
正彎腰低著頭,便聽側旁長青接著又道:“寄居殿下府上,本已不勝惶恐,竟不想殿下還以親身相迎,草民惶恐之至。”
“長青公子不必多禮。”豫王高懿已然上前扶了他起身,一併示意旁人免禮,“當初威遠大將軍在時,本王便是仰慕不已,如今衛帥又在我麾下,為我大齊正統徵戰四方,公子與我,本也親如一家,不必見外。”
他說著又側過頭來向二位先生略一頷首,連笙便在一旁靜靜候著,可不想見他目光逡巡一週,最後竟會落到自己身上。
“連笙姑娘。”他笑一笑。
連笙驀然便只覺心頭一顫,也不知長恭在外竟都說了些什麼,光是一個小姑娘認出她來也就罷了,怎的連豫王這樣身尊位貴之人也知曉她的大名。於是硬著頭皮應了聲:“連笙見過殿下。”
“舍妹自到南陽,便一直盼著姑娘來,與本王提了數次,要與姑娘同住一處。本王實在拗不過,是故前日著下人撣塵清掃客房,便擅自主張在舍妹院中給姑娘留了一間。未能問過姑娘意願,還望連姑娘莫要介懷。”
他話裡帶笑,雖是與她商榷的話,卻又明擺了是一錘定音,不容她再辯駁分說的。
連笙如今寄人籬下,不比在趙皇宮中,聞言慌忙又低下頭去:“殿下是說哪裡的話,殿下既已安排,連笙客隨主便,自是別無二話的。”
她話畢悄悄抬眼又盯了少陽一眼,少陽只乖巧站在長兄身邊,見她抬眼向自己望來,沒皮沒臉地朝她報以粲然一笑。
是副天真爛漫的模樣。
連笙心裡有些好笑,只覺這小姑娘沒心沒肺的,光是聽了長恭片面之詞,竟就對她熱情至此。可是心念裡也不知哪根弦被撥得一動,“崩”得一聲,她竟忽而憶起幾年前的自己來。
沒心沒肺,熱絡如斯。
這根心絃剎那斷了,在心頭上豁然割開一道缺口來,驀地竟有些發疼。
連笙呆呆望著少陽,少陽面上的笑容模模糊糊,隱約彷彿還有當年自己的影子。當初那個妙手空空闖江湖的小姑娘,快意逍遙,只為十幾年夜夜入夢的一位少年郎,就敢隻身尋遍江南江北。她初見他時,也是這副模樣,死皮賴臉,熱絡熟稔像已同他結交了八百年。然而怎的一晃眼,原是自己悄然間變了……
她一念瞬起,竟就感到無盡的黯然泛上心來。
這幾年流離輾轉,歷經人事,教她已然忘卻了自己的舊時模樣。直到眼前的小姑娘,咧著嘴角,笑得幹淨純粹,才讓她驀然想起,倏忽時已逝,人全非。
於是眼裡瞬而落寞黯淡,再不想抬頭,只低低地垂了腦袋,跟著豫王進府。
長青與二位先生居於一院,便同過去在衛將軍府上一樣,一人一屋,連笙則是豫王先時已然說定的,被安排去了少陽院中,就住在她的隔壁。
院子不大,只光照倒很足。
然而即便是滿庭日光,此刻落在連笙眼裡卻也是晦暗一片。自打府門口驟然間失魂落魄後,她便一直打不起精神來。謝過了豫王與少陽,只一人獨留於房中收拾屋子。
時已過午,她將隨行帶來的物什一一歸置完畢後,正端了盆子要去水房打水,一回頭,卻見一人正倚在門口看她。
未著鎧甲,只是一身便衣,嘴角微微勾起,眼落繁星,眸光深深。
手中的銅盆一個沒拿穩,“咣當”一聲砸落在地。
“身子已好了嗎?”長恭踏進門來,立於她跟前,擋住她眼前所有日光。
他背光站著,映出的輪廓瘦了,清減了不知有多少圈,臉上還帶一絲疲憊神色,唯獨眼神卻分外地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