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笙身子略微一頓, 沒有回頭。
他搭在她肩上的兩隻手,人就站在她的身後,將她貼在懷裡。乘鶴樓樓頂夜風席席, 他們隱沒在屋簷蓋住的暗影裡, 只靜靜站著。
身前少陽歡呼著往旁跑了幾步,尋了一處更妙的視野, 連帶著單庭昀亦是面上掛笑,隨她往側旁去了。二人皆走後, 消失在扶欄的另一頭, 餘下連笙與長恭立於門口, 四下才終於沉靜了下來。
沒入漆黑夜色的靜謐,唯有南陽城的上空,煙火不絕, 繡滿暗夜。
連笙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任憑那火光熱鬧,映在她的臉上, 卻映出滿面失魂寂靜來。背貼著他的胸膛,頭頂發絲擦擦挨住他的下頜,感受到心跳與呼吸皆在身後, 卻不肯回一回頭。究竟是不肯回,還是自己不敢回。
她心底裡百轉千結,絞斷柔腸。
已然月餘未見,說不想念定是假的, 然而此刻人已來了,卻別扭著不見——終歸自己也是個矯情的人吧,連笙心想著,閉了閉眼。
心裡像是糊了厚厚一團紙漿,堵得發慌。
煙火不解風情,顧自將南陽城燃作盛世太平的一片。城中老百姓們,已睡下的未成眠的,紛紛啟窗推門,仰望南陽城千百年來不曾有過,如斯壯麗的夜空。隨風隱約而來,滿城沸沸揚揚,皆是嘖嘖之聲,倏忽又夾雜了一些疑竇不解,不知這樣鋪天蓋地的喜慶,是為哪般。
連笙自是知道是為哪般。
佳人顧笑傾城,傾城但為佳人。
只她沒有一顧一笑,她也不是這位佳人。
“怎的不喜歡焰火?”長恭的聲音在她頭頂輕輕地問。
連笙沉默不語,焰火喜歡,只是這場焰火不喜。
“我想你是最愛圖個熱鬧的,當初為偷溜出府,將自己藏在座廂底下也要隨我去兆惠府上賀壽,如今少陽及笄,這樣大的熱鬧你定然願意湊。雖說人在豫王府裡也看得見,但如何也比不上此處見的景緻,是故特意叮囑了庭昀,定要將你也一併喊來。”長恭還在她的身後兀自解釋,末了又問她,“可還中意?”
連笙眼底剎那紅了,並非是屬於她的一場焰火:“我中意不中意,又有什麼打緊的。”
她低低說著,身子又往前邁了兩步,掙開長恭搭在她肩上的雙手,而後回身低頭,禮貌地福了一福:“早起忙了一日,有些乏了,我先行回府睡了。”
話畢也不等長恭再開口,便已徑直繞過他,一腳踏下梯口,行步匆匆下了樓。
長恭一怔,連笙低著腦袋從他身邊過,竟是飛快躲他一般,以至於連她的面也未能見著。既不見面,自然也看不到她面上作何表情,只約摸發覺今夜連笙情緒不對。可是自己方才哪一句裡說錯了話?
長恭望著她匆匆遠去的虛空,手還落在半空中,心底低低呢喃了一聲:“連笙……”
身後焰火還在恣意燃放,忽明忽暗照出他頎長身影,長長地拖到梯口。梯口已然不見人了,長恭方才默默收回手來,靜立片刻,又從懷中掏出一隻雕花木盒。
握著木盒的兩隻手,拇指食指與虎口數不盡的細小傷痕。先時連笙因低頭不見而未曾察覺的,長恭手上各樣傷口,被剪子紮中、教刀口劃開、火熛過的,細密遍佈。人瘦了,大約是近來常常熬夜,眼眶有些深陷,兩眼注視手中木盒,他以指尖輕推了推,小心翼翼開啟。
雕花木盒精工細刻,盒子裡靜靜躺著一支發簪。
白玉鏤花,鑲金為襯,甚是精巧。
長恭拿起發簪,藉著焰火明滅微光端詳一番,又嘆一口氣,放了回去。連笙沒有一支像樣的簪子,她自詡能偷,錢財首飾既然於她不缺,便真就成了身外物,當初衛無雙與她同住一個院子時,長恭明裡暗裡也知她因此事被笑話過幾回,當時不甚在意的,如今反倒記掛上了心頭。想到少陽及笄,便想著打一支簪子送她。
那年他與連笙相識,也是在這樣的秋日。
他默默抬頭,又關上了木盒。盒子合上“啪嗒”一聲,伴著外頭焰火,砰——
砰——
當日從江州回來,自己憂思重重,不想在豫王府門前見到迎出來的少陽。也不知怎的,見她總覺倍加親切,許是她與樂之年歲相仿,回回及見少陽,便彷彿見到久別已故的妹妹。顧樂之,慶歷二十六年秋天,葬身顧家熊熊火海時,她才僅僅一歲,若還活著,而今也應是及笄之年。
那日聽聞少陽直言自己秋日生辰,長恭更是不覺一愣,平添幾分憐慈之心。當是時,人又才從江州回來,念及樂之與他天人永隔,自己這個做兄長的,竟從未與她賀過壽。心中瞬起的難過酸楚,於是沖動之下,轉將一腔愧疚寄予少陽,一念而動,問她想要什麼及笄賀禮。
少陽答說,煙花。
於是這月餘以來,南陽城上上下下,衛家軍裡裡外外,全累單庭昀一人跑斷了腿。
長恭交代給了單庭昀,銀兩不計,務必將此事風光辦妥。單庭昀也不負他望,竟真就整了這樣大一出陣仗來,整整一座南陽城的煙花,連帶也狠狠敲了長恭虧出血本的一筆。
長恭無暇分神,他沒日沒夜地忙著,忙來給連笙打簪子。
白日裡治軍繁忙,漏夜還要挑燈雕玉,不知廢了多少塊玉料,總算不負苦心,能將簪子送出手了。特意選在此夜要贈與她,只是連笙,連笙何以竟不高興了?
話裡低低沉沉,是在不快些什麼。
長恭望向樓外深黑暗夜,也同這暗夜一樣,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