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於醒了!”
她側過頭, 一位師姐正守在她床邊,紅紅的眼角還伴著一點哭腔:“你終於醒了,喝水嗎?”
“師姐, 我爹呢?”素枝掀開被子坐起身來, “我爹在哪兒,怎麼樣了。”
“大夫說你在火海裡烤得脫了水, 你先喝點水吧。”
她答非所問,轉身去倒水, 素枝卻忽覺心頭難以名狀的不對勁, 又問了一遍:“我爹呢?”
沒有回答。
素枝忽然下床穿鞋:“我去看看我爹。”
“小枝別去。”
“為什麼?”
師姐突然回身攔在素枝跟前, 素枝布滿血絲通紅的眼睛盯著她,雙雙對視,她忽然繃不住“啪嗒”滾出兩行淚來:“師父, 師父沒了……”
素枝的耳朵在這一瞬間“嗡——”地一聲炸響,而後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說,師父,沒了。
沒了。
她頓時瘋也似地開啟門沖出去, 連衣服也沒披,外頭北風刺骨,她就穿著單衣發了瘋似地跑, 也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冷風颳得她嘴唇發紫,眼淚卻像在大火裡烤幹了,一滴也流不出來。她只知道跑,沒了命地跑, 院子裡,大院子裡,□□裡,都沒有人,平日裡的熙熙攘攘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是做夢嗎?做夢對不對。而後她頓住腳步,看見了靈堂。
一聲“師父——”,她終於又能聽見了。
原來人都在這裡。
原來,哭聲是這樣嘈雜。
她緩緩走過去,有人看到她,喊著“小枝來了”。有人給她披外套,有人上前來扶她,她只兩眼盯著那個碩大的“奠”字,和那“奠”字下面閉著眼睛躺著的人,感覺兩只腳再不是自己的,她走不動路,一下連站立的力氣也失去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大喊:“爹!——”
她失了瘋一般地哭號,淚水終於從眼眶裡滾了出來,澆濕幹涸的雙眼,生疼。
眼前有幾片毫無生氣的白花緩緩飄落,是天上終於下雪了,憋了許久許久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素枝沒能走進靈堂,她就跪在靈堂外面的雪地裡,一直哭著,一直跪著。
這一年她十七歲,沒了父親,祁山落下了姍姍來遲的大雪,那樣大的雪,祁山的老人們說,該有幾十年沒見過那樣大的雪了。大雪一層一層落下來,也落進素枝的心裡,她的心就冷得和冰天雪地一樣,因為和大雪一起來的,除了爹爹的死訊,還有沈璧毀了容的訊息,和衛雍被賜婚的旨意。
冰天雪地。
後來她才知道,那一天把她和爹爹救出火海的人,是冒死上山的沈璧。沈璧救出了她,自己卻在熊熊大火裡被燒毀了臉。
沈璧躲在房裡養傷,躲了七天不肯見人,七天後,素天問出殯,素枝裹在厚厚的狐貍毛裡呆呆地看師兄弟們合棺,棺木被合上以前,她才終於又見到了他。沈璧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白紗將他的整張臉都遮完了,只剩下一雙眼睛,熬得通紅。
他來送師父最後一程,素枝鼻尖一酸,兩行熱淚“啪嗒”落地:“沈師兄……”
那天送行的隊伍蜿蜒,幾乎繞了祁山一整圈,沈璧領著隊伍走在最前面,素枝與他並行,身後是素天問的嫡傳弟子們,十九位嫡傳弟子,卻只來了十八位,衛雍沒有來,而隊伍裡卻多了一個人替他——車騎將軍衛之渙。
聖旨賜婚,賜了清河郡主府上二小姐給衛雍,明年春天完婚,衛之渙帶他回去籌備婚禮,衛之渙親上祁山來接他,弔唁完素天問,京中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
素枝站在沈璧身邊,聽衛之渙表達自己如何如何抱歉,要帶衛雍回宮叩頭謝恩,無法讓他留在祁山守靈了。素枝聽著他們禮貌地對話,低著頭面無表情,啞了似的一言不發。
那天以後,她便再沒有見過衛雍,好像很久了,連她最後見他是哪一天都記不清楚了。
素天問下葬,素枝在靈堂裡枯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天後沈璧起床,卻看見素枝抱著藥箱站在門外,她說:“大夫說你臉上的傷,要勤換藥,給我開了這劑藥膏方子,以後每日卯正時、未正時、戌時,我來給你上藥。”
“小枝……”
沈璧的話音還未落地,素枝便已低下頭邁進房中,沈璧還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素枝已然打了水,喊他:“師兄,換藥了。”
此後一整個冬天,素枝幾乎成日裡就在藥房裡守著,連後院的門也甚少邁出去。她每每熬藥,總是想起那一日奪走爹爹性命的大火,回憶裡像是將天地都焚毀了的大火,她不知道沈璧是抱著怎樣的信念上的山,又是怎樣將她與爹爹帶離火海,她只知道當她揭開他臉上層層的紗布,紗布底下焦黑的死皮、成片灼傷和長出的新肉模糊一團,她第一次上藥時幾乎都不敢睜眼去看。
她想著沈璧的傷,想著爐子上的藥,想著爹爹臨終時的話,終日裡想著,卻很少去想衛雍。
也不知道是不願,還是不敢。
偶爾想起,便會想他現下在做些什麼,衛雍現在,應當正在忙著成婚的事吧,也不知道他鮮衣怒馬是個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紅衣白馬將去迎娶的那位姑娘,又長的什麼樣。她回回想到此處,便覺有把劍在心頭一下一下地剜,而後就刻意不再去想了。
爹爹是對的,他屬意的人,從來都不是衛雍,而是沈璧。
沈師兄……
素枝淡淡地笑笑,眼裡卻是無限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