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正在毫無頭緒倉皇逃竄之際, 忽然卻聽自驛館門口傳來一聲極其鎮定的大喊:“往鐘鼓樓跑!火箭射不到鐘鼓樓!”
兗陽城城中心的鐘鼓樓,平素鳴鐘擊鼓,作報時之用。樓前有成片寬敞空地, 倒很適合容人。眼下這聲音如此大喊, 人群皆循聲望去,便見乃是與白先生一道那位“金童”——聽那些個大夫喚他, 稱的是衛二公子。
衛二公子衛長恭迅速登上驛館門前停的馬,又大喊了一聲:“往鐘鼓樓跑!——官兵們懼怕瘟疫, 不敢正面直攻, 才會放火先燒盡兗陽城!往鐘鼓樓跑, 火箭射不到鐘鼓樓!——”
烏泱泱的人群才是剎那有了方向。
人們見他年紀雖輕,但話裡仔細一想,全然在理, 於是當即便聽了他的令,齊齊向城中心奔去。
待到人群浪潮一般席捲跑開了,長恭方才飛快回過頭來,交代墨先生與長青。
“兄長速去知會白先生與連笙等等, 你我鐘鼓樓前碰頭。墨先生隨我兵分兩路,前往告知城中各處百姓。”
他人在馬上,話都還未說完, 馬蹄卻已是踢踢踏踏的按捺不住。只等話音落地,便一鬆馬韁,飛奔了出去。
墨先生當場也是一聲“好”,眨眼便已飛身上馬。
他與長恭一左一右, 一東一西,向著兗陽城中街巷疾馳而去,沿途邊喊城中百姓逃往鐘鼓樓。
大街小巷,轉瞬已然陷入成片火海,那些羽箭箭頭帶火,箭尾浸油,只一落地,火舌便就迅速捲上燃油燒了起來。密密麻麻的火箭,打中的門楣、窗欞,數不勝數,頃刻之間,兗陽城便成了一座火城。
朝廷軍的火箭還在瘋狂地飛入,直直就在他們腦袋頂上飛過,長恭伏於馬上,邊跑邊喊,趕了也不知道多少百姓往城中心去。然而他繞城半圈亦是返去鐘鼓樓時,卻見眼前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他想也不想,丟掉馬繩,飛身便登上鐘鼓樓。
兗陽城的鐘鼓樓,樓興三層,有八丈之高,長恭甫一登上去,瞧見底下烏泱泱的人群擠在樓前空地上,抬手便是一支響箭。
響箭淩空驟然巨響,人群當場便安靜了下來,皆仰著腦袋盯住那支響箭破雲入空。
一響未完,又是一支響箭直沖雲霄而上。
穿雲箭響,萬馬齊發。
長恭連發三支穿雲箭,人群終於鴉雀無聲,他旋即登上樓臺,立於樓上振臂高呼:“眾位!眾位鄉親請聽我一言!——”
空曠鐘鼓樓前悄然無語,唯餘長恭聲若洪鐘,蕩在半空。
“在下!豫王高懿麾下,衛家軍主帥衛長恭!——”
一聲話落,滿場嘩然,是叛軍,叛軍主帥竟然在此?當場幾乎止不住的議論紛紛,皆在抬眼盯住長恭。長恭兩手平置身前方按了按,竟又將全場喧嘩之聲壓了下去。
“朝廷封鎖兗州,圍困兗陽城,不分青紅皂白,要置於兗陽百姓於死地,實乃慘無人道!豫王殿下於心不忍,令我親赴兗州,隨行大夫十餘人,連日來於德仁堂中救死扶傷,眾位鄉親亦是有目共睹。如今兗陽城中疫病已除,朝廷卻充耳不聞,放火燒城!勢要將兗陽百姓逼上絕路!”
他振臂而呼,慷慨激昂,引得底下百姓更是群情激奮。
“方才三支穿雲箭已發,衛家軍得信必定來救!我既身作衛家軍主帥,也必當與城外兵馬周旋到底,寧死以護衛眾鄉親安全。只我一人身單力薄,唯望城中有識之士與我並肩,解兗陽之危急,救父老之性命!”
然而這一番話一出口,滿場的激昂之色卻又驟然跌入谷底。
沒有人敢回應。
與叛軍之首並肩而戰,這一舉意味著什麼,在場的皆也不是傻子,彼此都已心知肚明。如若和他一同反抗朝廷,來日即便活下來了,也難逃被冠上謀反之罪。謀反之罪,罪誅九族,沒有人敢貿然涉險。
然而正在鐘鼓樓前鴉雀無聲的當口,遠處卻突如其來,傳來一聲轟隆巨響。
城中有一塔樓,不用泥水,只以木材建的,先時受了火箭射中,燃起熊熊大火來,此刻正因大火燒斷基柱,轟然倒地。
鐘鼓樓前的百姓們皆被這一聲巨響驚了片刻,忽然人群當中竟就有人怒吼一聲:“他奶奶的還不如反了!天價的官鹽吃不起,逼著人買私鹽,吃死了多少的人!查不出來就封城,如今還想放火來燒個幹淨!老子今天就反了!反了還能留條命,不反真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那人大聲咧咧地叫罵著,忽而又將兩手高舉:“姓衛的,你算我一個!”
可不想他話音才落,人群裡竟接二連三同時間一併起了數道呼聲:
“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原本已是不滿至極的兗州百姓,不過只因無人敢講,誰也不願做那出頭鳥,是以全數壓在心底,沉默了。心中敢想卻不敢言,直到聽見這人一聲高呼,彷彿堤壩豁然被撕開一道缺口,洶洶洪流便再也抵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