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故裡?”
“是。”長恭側過身來, 撿起方才被他擱到了一旁的,先時正在看的書卷,遞與連笙。
連笙接過低頭一看, 只見書卷封頁印著一列漢隸大字——江州州志。
“我來江州府衙後, 整理府中各處時,在書庫裡翻到了這本江州州志, 裡頭寫有慶歷二十六年那場饑荒。”他說,“當日我娘施粥救難, 因她功德被載入州志, 雖是隻有短短一句, 卻點出了她是哪裡的人。”
長恭說著翻了幾翻,將其中一頁攤開,連笙順著他的手指, 便只讀到:顧亓氏,江州望安人氏。
“我娘無親無故,嫁給我爹時便是孑然一身,從未聽她提過孃家親人, 也甚少提及她的故裡。唯有每年清明,見她會往山上祭拜,只她祭拜先人, 無墓無碑,空向皇天後土撒酒焚錢。我年幼,爹孃也不許我多問,是故母親舊時如何, 我竟一概不知。當年事發當時,我僅八歲,業已記不清她是哪裡人了,只知道母親姓‘亓’,單名一個‘璃’字。”
連笙放下書卷來,抬頭看他。
“如今既然翻出了這樣一冊卷子,有些多年未解的疑團,我自是想往望安府去看看。”他說著,又回眸注視連笙的眼睛,“何況,我娘交與我的那枚玉佩,若是蕭夫人兆冉的貼身之物,我娘又是如何得的。她與兆惠兄妹二人,有何淵源,又有何瓜葛,也盼這一行,能得些答案。”
連笙仰面看他,眼裡光芒閃動,熠熠神采,倏忽閤眼眨了一眨:“好,我陪你去。”
望安府地處江州東南境內,偏居一隅,長恭與連笙到時,正值午後。
秋日閑坐的老人們聚在望安府中涼亭內,正各話家長裡短,忽見來了雙人雙馬一對璧人,牽馬行至近前。那男子松形俊朗,月華明逸,眉目之間隱隱有些當地人的模樣,然而張口說話,卻又是京中口音。他交了馬繩上前行禮問話,卻是來問望安府中可有姓“亓”的人家。
“齊家?世上姓‘齊’的人家可多了去了,你是要問哪一家?”
“老師傅,我問的這個‘亓’,雙橫兩豎,並非大齊的‘齊’。”長恭說著又以手作筆,在面前石桌上劃了幾畫。
“這個‘亓’,”老人家一見便直搖頭,“沒見過沒見過,我們這裡沒有。”
長恭正在詫異,方要開口再問,卻見亭子裡頭一位耄耋老者,一捋長須,道:“怎的沒有……”
長恭抬眼望去,只見他倚靠藤椅裡,須發全白,精神倒是矍鑠,連忙躬身一拜,問道:“老先生可是知曉?”
“曉得曉得,老朽在這地方待了一輩子,活到這把年紀,什麼不清楚,什麼沒見過。老早以前,城外帽兒山裡有個隱居的先秦部族,族人就姓‘亓’。只是大概二三十年前吧,一夜之間全沒了。”
“沒了?”長恭怔了怔。
“死光啦……”老者身子往後靠了靠,跟著藤椅一晃,“這個亓氏一族,世代隱居,與外頭不常有交道,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誰,一夜之間被殺了個精光……”
他憶起久遠前的事來,雙目微微合著,長恭聞言卻瞪大了眼睛。
“當晚的事老朽還記得,在望安城裡就見到帽兒山中火光沖天,當時的知府老爺親自帶人去撲的火,結果到時,整個亓氏一族都燒光了,到處是屍體。當年那樁事,轟動整個望安府,知府老爺查證了許久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至今仍是懸案?”
“自然是懸案。”
老者說罷又眯了眯眼:“小夥子打聽這些做什麼。”
然而長恭怔在原地,竟像是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半晌才又答非所問地提了一嘴:“那老先生可知,亓氏一族,還有後人?”
“後人……”他嘆一口氣,“哪裡還有什麼後人。帽兒山中狹道曲折,難進難出,亓氏一族原本便是世代隱居,族裡的人從不與外頭打交道,若非當年那一場大火,只怕望安府中還有的是不知道的。起火的當晚,聽聞知府老爺帶人趕到時,山口還被一塊巨石堵著,想來那一場大火,是把人活活關在裡頭燒,那樣大的火,神仙也難逃,哪裡還會有人活得下來。”
長恭攥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亭子裡一時半會兒起的議論紛紛,皆在談論二三十年前的那一晚火光沖天。中有花甲古稀之年的,當時還在望安城中,被須發斑白的老人這樣一提,應是模模糊糊記起來了一些零星畫面,遂也紛紛附和。老人們聚於一處,堪比婦人閑話長短,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論當年事,自有一股英雄暮年追憶往昔的諸多感慨,話匣子一開,便同黃河之水滔滔不絕,登時亭中便是嘈雜一片。
中有吹噓當年火勢如何兇猛,十裡八鄉都瞧見了,連燒了三天三夜才被人撲滅的,亦有繪聲繪色說起隱居的亓氏一族,聽聞自先秦便搬到了山裡,相傳如何如何的。
連笙拴了馬繩,走上前來,徑直便到方才那位耄耋老者身邊,畢恭畢敬問了一聲:“老先生可否指個路,往那山裡去,當如何走?”
“小姑娘,不是我說,你們去尋它做什麼呢,去了也不過一片焦土而已。當年老早已被燒得一幹二淨了,如今就是一座荒山亂墳,陰氣又重,莫要去了。”
連笙還想再求一聲,卻感到肩頭被人帶了帶。
長恭攬過她的肩來,低聲道她:“不必了,不必再去了……”
“長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