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年前, 齊與北燕之間有一趙國,趙國國君新喪,諸皇子內鬥一片大亂, 齊燕聯手伐趙, 竟然生吞了趙國。趙國從此一分為二,七成歸了齊境, 舊都鄞城便在這七成領土當中。
鄞城偏居齊境之西北,相距一夫關不遠, 當初重整領土時, 先帝料想此處尚有衛家軍坐鎮, 是故並未留下多少守軍。如今衛家軍一朝成叛,反倒因這城中守衛羸弱,而撿了個大便宜。
長恭親率陣前, 連夜快馬行軍,於天明之際兵臨鄞城城下。
鄞城守軍始料未及,萬餘兵力絲毫不足以抵擋,衛家軍雖然百裡奔襲, 卻是毫無疲累之色,長.槍快馬,所向披靡, 於是不至正午便已拿下鄞城。
大軍駐紮在前趙的舊皇宮中,長恭率了單庭昀並幾名將領整編軍隊、清點物資,到忙完時天已黑透。他匆忙用過幾口幹糧便趕去偏殿,長青與連笙正在偏殿內等著, 身旁各自坐著墨先生與白先生,見是長恭來了,幾人忙起身迎出來。
“已忙完了?”長青笑問。
“還行,略收整了一番。”長恭一面答,倏忽又瞥了他身後的連笙一眼,只道,“要你們久等了,我來領你們前往居所。”
他說著便去接過連笙手中輪椅,連笙也不多話,順勢讓到一旁。
長恭於是領著他們離了偏殿,行過兩道宮門,拐了幾道彎行至一處小院子前。一間四合小院,整座趙皇宮雖荒了,但於這院子卻還不見過多敗色,繞著牆根一圈種的修竹尚在,間了兩棵松柏,皆是常青。此地雖居趙宮顯眼處,然外頭錯落幾條小路,倒顯得院子分外清靜,確是個上好的居所。
“這樣別致的院子……”
“是單將軍獨獨留下的。”長恭道,“安排居所時甫一見這院子,便自作主張留了,回來才報與我,請讓你們幾人來住。聽聞是前趙皇帝一位寵妃,李氏的寢居,院中一併五間房,你們四人各一間。”
他說著又推了輪椅向其中一間屋子行去:“主位留與兄長,一併去看看吧。”
於是連笙幾人也跟在後頭,往那屋子裡走。
長恭一面走,一面側首交代他們這處院子的安排,然而進了屋忽一抬頭,尚還掛在嘴邊的半句話卻驀地頓住了。
連笙正傾耳仔細聽著,卻見他倏忽腳步一停,整個人怔在原地,話也沒能說完,於是不由疑竇心起。順著他怔怔然的目光往前望去,才知他是盯著牆面正中一幅浮雕愣了神。
然而她只一見這浮雕,卻也勘勘呆立了不動。
那浮雕雲卷鷹龍,分外眼熟。
當日趙國國破,趙皇宮裡一應值錢物什,但凡搬得動的,皆早被搬了個空,唯有這些鏤刻於牆面的浮雕,摳不了也拿不走,多少還留了一些,沒被一把火燒盡。
眼前這面浮雕,鷹眸銳利,龍眼怒目,一擊長空,一騰九霄,交纏於祥雲之中,如雙鶴比翼而飛,如日月交映,彼此相輝。
“這,這是……”連笙一時語塞,覺這浮雕實在眼熟得緊,可腦子裡亂糟糟的,竟絲毫也想不起來。
一片靜默裡,聽到身旁長恭緩緩出聲:“十餘年……我尋了它十餘年,卻不想竟在這裡……”
連笙回眸,便見長恭微微顫抖的手,從心口掏出一枚玉佩——那枚曾在江州江畔給她見過的,他母親留與他的玉佩。
連笙方才恍然憶起,正是那玉佩上的圖案,與趙皇宮中這面浮雕一模一樣。
她恍然“啊……”一聲,頓悟一般。正感到忽起的一點疑竇有了著落,然而心頭卻也不知怎的,又隱隱只覺不止是在玉佩上見過。
定還在別處,在哪個別處見過這圖案。
於是她皺了眉,問長恭:“這枚玉佩,可否再借我看一看……”
長恭怔怔回眼,半晌方才神思恍惚地點一點頭,抬手將玉佩遞與她。一旁長青問起玉佩由來,他才像是從神遊當中漸漸醒轉,遂而放低了嗓子,將慶歷二十六年秋夜那場大火,娓娓道與他聽。
便在長恭說話的這個當口,連笙接了玉佩,站在一旁仔細揣摩。
她半低著頭,將那玉佩託於掌心反複翻看,玉色上乘,羊脂通透,她的指尖摩過上頭清晰紋路,神思便同白駒一般飛過。從江州到永安,從將府到軍營,一回回一幕幕,倏然閃過,記憶裡彷彿一點模糊的影子,漸而清晰,漸而清晰,似乎有根梁木,她坐在梁木上,眼前是房頂,一回頭……
“兆惠將軍也似你這般看過這枚玉佩……”
長恭忽而一句喃喃自語,連笙猛然抬眼與他四目而對,登時卻是清脆的“嘩啦”一聲,心頭那方模糊重影竟如水幕斷落,瞬而清明——是兆惠!是她躲在秦汝陽的府上,偷瞧兆惠更衣時見的那幅紋身!
連笙一時茅塞頓開:“我記起來了!還在哪裡見過它!”
於是掩也掩不住的滿心激動,將她當日所見一五一十道出來。當日秦相府大宴,她去秦汝陽房中尋密道,不想竟會撞見秦汝陽領了兆惠回屋更衣。兆惠無意提起身上有幅不可見人的紋身,連笙按捺不住滿心的好奇便偷窺了一眼。
當日就覺十分眼熟的紋身,直至今日才是將腦中所有的細碎剪影,連綴成了一片。
長恭母親的玉佩,兆惠身上的紋身,前趙國舊皇宮裡寵妃寢居的浮雕……
長青頓然回頭,問墨先生:“這位寵妃李氏,膝下可有子嗣?”
墨先生面含微笑立在他身後,博古通今的墨先生,從來長青問,便有答。彷彿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墨先生目光中竟似流露一抹欣慰之色,微一點頭,道:“有。”
“前趙皇妃李氏,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九皇子劉惠,胞妹平碩公主,劉冉。”
話音落,長恭長青登時滿面震愕。
不過是改了一個姓氏,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