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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卷九 假相(叄)

長恭從軍中快馬而回, 與長青和墨白二位先生打了招呼,接上連笙便走,連晚飯也沒留在府裡用。

他二人騎了兩匹快馬, 一路南下, 去往漳州。

即便快馬加鞭,前往漳州的路亦要走上數日, 他們趕路,夙夜兼程, 馬跑得累了, 夜裡便宿在野外。長恭生起火堆, 將馬拴到一旁,二人遂靠在大樹底下和衣而睡,可是連笙睡到一半醒來時, 卻發覺不見了長恭的人。

夜色迷離,月涼如洗,半空裡傳來幾縷飄飄渺渺的哀悽樂聲,連笙直起身來, 左右四顧,見到不遠處一個月下獨坐的人影,方才發現正是長恭坐在丘上吹壎。

他背對著連笙而坐, 月華落在他的肩頭,映出他的輪廓孤獨。他略埋著腦袋,微微弓起的脊背單薄,在清冷月光下和著壎聲, 影子落寞而蕭索。那壎聲幽幽悽涼,是夜中秋,本當團圓,連笙心頭忽而湧起的可憐情緒,知他乃是見月思鄉了。

於是默默看了他許久,還是站起身子,向他走去。

她走得極輕極慢,可壎聲卻仍戛然而止,長恭並未回頭,只輕輕開口道:“睡不著,吵醒你了……”

“沒有,是我自己醒的。”連笙在他身旁也跟著坐下來。

“你醒了有許久了?”她問。

“一直未睡。”

“想家了?”

月色一時繾綣,流光宛若絲帶在心上紮緊了一隻結,長恭沒有作聲。

連笙知他不願回答,便也默默陪他長坐。

丘上黃草,時已入秋,草色早已失了夏日碧翠,冷月下透出枯萎喪氣來,折了月光,映進長恭眼裡。長恭已然維持這個姿勢許久了,今日團圓夜,軍中生了篝火,將府擺下家宴,此刻無論是戍邊將士還是衛氏宗親,理應都在恣意把酒,或許已然醉了,可他皆不在場。他在趕往漳州的路上,為一點也許微乎其微的可能,晝夜奔行。

想到兩處的熱鬧,便覺己身越發清冷。

他從來不是愛熱鬧的人。打從八歲離開江州以後,他便從來皆是孤僻不合群的。可是當此夜,無論途徑的哪座城池,城裡無一不是萬家燈火,他在寂靜無聲的野外宿著,竟也還是生起了一絲閤家團圓的渴望。

閤家團圓,可他沒有家。

早在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孩提時,便已明白,他家沒了。親人們都已結伴去了冰冷地底,只丟下他一個人活在世上。這世上的人是那樣的多,多得好像人世間熱鬧非凡,可這熱鬧與他無關,再多的人也與他無關。

他在丘上獨坐著吹壎,壎聲和月,睹月傷懷,想到天地間自己孑然一身,一時正在心灰意冷,然而身後踏著野草一聲極輕細的腳步,卻倏然教他心頭微微地顫了顫。

於是壎聲停了,他輕輕開口,與連笙打招呼。

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還沒見著她人,只聽到她出聲回應,他竟會像溺水之人驀然鬆了一口氣般,待到她折到他身邊坐下來,便覺這一口氣長長撥出,跟著人也從那瀕死壓抑裡重新活了過來。心間忽而生出一點勇氣與盼頭來,或許在這茫茫塵世裡,他還不是一個人。

正在漫漫湧起的些些感激裡,轉眼聽見連笙淡淡開口道:“我從生來,便沒過過中秋。”

長恭側回頭望向她,月下抱膝而坐的側影,忽然與那夢中祁山下去:“我是一名棄嬰,我的師父在蓮花叢裡撿到我時,我就睡在一張大蓮葉上,於是師父給我取名‘蓮生’,後來又嫌棄‘蓮生’二字太直白普通,配不上他盜聖關門弟子的身份,遂才又改作‘連笙’。師父雖撿起我,卻因他性子豁達,不願意死後拘泥兒孫繁文縟節,是故並不將我當作家人,只肯讓我認作師父。”

“當初撿起我時,師父便是年事已高,金盆洗手隱居深山,身旁也無服侍的人,故而年年中秋,我們師徒兩個皆不去過。後來師父仙去,我孤身一人飄飄蕩蕩,更是沒有一天有過著家的日子。”

連笙說著說著轉過臉來,與他眼神交彙,溫柔笑道:“你好歹還在爹孃身邊相伴八年,你看我,爹不疼娘不愛的,連他們的面都沒見過,可也不是沒心沒肺地長到這麼大了。”

她笑靨婉轉,彷彿毫不在乎,然而眼底一絲轉瞬即逝的傷心可憐,卻教長恭不經意地捕見,出賣了她。

長恭心頭霎時間千回百轉,彷彿看到她在撕開心底深處掩藏的傷口,撕下自己的舊疤來蓋他的創傷。於是左胸口某處不知名的地方,乍然生起一股暖意,輾轉翻湧,而後泛泛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