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笙與長恭一齊病了。
這一病, 便是大半個月。
兩人起先高燒,燒了一兩天退下來後,便是反反複複的低熱。長恭發了整整二十來天的低燒, 連笙稍好一點, 但也燒了一旬有餘。等到他們皆好全時,天已入了冬。
長恭的軍營沒能回成, 幹脆也就不回去了,衛大將軍來信, 讓他暫留京中休養, 說是自己不日便要返京一趟, 屆時再作商議。於是他便頗得了點空閑地坐在廊下,看入冬後將軍府裡的景緻。
將軍府的冬天,府外萬物皆蕭殺了, 一府上下卻還是鬱郁蒼蒼。長恭抬頭瞧向院牆外的樟樹,樟樹葉子蓊蓊鬱鬱,絲毫不在乎季節的變遷,這樣四季常青且濃密的樟樹, 倒是很適合藏人……
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想起了連笙。
轉眼連笙入府也將滿一年了,猶記得一年前, 她便喜歡藏在這些枝繁葉茂間和他躲貓貓,為了偷點懶,變著法兒地躲著自己。回想那段日子,漸而嘴角便起了一抹淺弧。許是十餘年來無止休地奔走于軍營和將府, 除了練兵習武還是練兵習武,壓抑得自己多少也變得幼稚可笑了吧。那樣無聊的時日,竟然會在此刻想來甚是懷念,彷彿這一輩子雖然枯燥極了,卻到底也還歸是鮮活過的。
他心想著,忽然又有些想見她。
他抬起頭來往那一牆之隔的樹上望去,只見枝葉交錯層疊,密不透風,忽而葉子攢動,窸窸窣窣的,突然間竟真就探了顆腦袋出來。
“長恭。”連笙笑嘻嘻地從樹上跳下,順勢便翻過了牆來。
長恭的心頭一熱,融融化開:“你傷好了?”
沒有批評她又隨便翻牆進人家院子,也沒有質問她為何而來,張口一句先是問她傷好沒有,連笙盈盈一笑道:“好啦,已然好全了,我再怎樣嚴重,也定不及你嚴重呀,聽白先生說連你都好全了,我自然也好全了。”
長恭微微抿了抿嘴角,點點頭:“坐。”
連笙一時有些受寵若驚,莫不是自己病了許久,被白先生勒令留在房中不許見風,連外頭變了天也不知道,長恭非但對她翻牆進來視若無睹,反還和顏悅色喊她就座。可是他這一病,把腦袋也給燒壞了。
連笙一臉將信將疑地坐下,只聽長恭道:“左相府的事,多謝你了。”
“噢……”原是為著這個,連笙遂而釋然笑笑,“不必謝,我救你是應當的,總不能還未過門便守寡吧。”
她坐在長恭身旁,自在地將腿一盤,笑意盈盈。
長恭卻只斜視了她一眼,竟然半句駁斥也無。
他出奇地沉默了一會兒,方又提起:“我聽白先生所言,若非是你當機立斷將大半毒血吸出,只怕這會兒我早已身在閻羅殿了。何況還連累你一併生了這場大病,於情於理,總歸還是該謝一聲的。”
他左右非要上趕著道謝,連笙一時語塞,這謝若是再不受下,只怕還不定要謝到哪年哪月裡去。想他橫豎謝來謝去的也煩,連笙忽而念起,於是幹脆喊他:“那你不如表示表示吧。”
她腦袋一歪,轉過頭來,兩眼忽眨一眨,饒有興味地看向他。
“你想如何表示?”
“立個字據,娶我好了。”
“咳,咳咳……”
早該知道連笙這樣厚的臉皮,定然不會按他預想之中來出牌的,但長恭也萬萬沒有料到,竟然還能厚到這步田地。他一口氣沒緊上來,猛然便被自己嗆了幾聲。
“連笙,咳……當初入府時,不是說好了不許再提什麼要嫁給我的話,日子一久,你倒是忘得越發幹淨了。”
他面上佯怒,話裡卻是半點怨氣也無,連笙見他並未表現得有多麼生氣,便也壯起膽子厚著臉皮笑道:“我沒忘,但也沒提,方才說的是你娶我,‘我要嫁’同‘你要娶’,這當中的天壤之別,你可切莫混作一談了。”
長恭一時有些無奈,他嘆了口氣,一本正經向連笙道:“連笙……”
然而話才起了個頭,卻被連笙一聲“長恭”,忽然打斷了去。他轉過頭,連笙正悠悠然盯著院中空地,腦子裡回想著數不清的多少個黎明,她偷偷躲在院牆邊的樹上偷看他舞劍時的情景,心滿意足地說起:“若是那一日在左相府裡,被蛇咬傷的是我,你也會一樣救我嗎?”
長恭一愣,繼而點點頭:“會。”
“那你也會要我從此將你視作恩人,對你心懷感激歉疚,甚至想方設法去回報於你嗎?”
“不會。”
連笙這才轉過頭來:“我也是一樣的。”
方才的大言不慚,原也只是逗你玩而已。
長恭與她四目相對,輕輕一笑,一時有些如釋重負,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裡卻也隱隱有些失落。好似一顆心被一絲細線拽著,沉了一下,倘若剛才要他娶她,倘若他說,好呢?
這個念頭才一從他心底冒出來,便被他一把按了下去。
長恭自覺有些訕訕,岔開話題:“不過,不過你當時的反應,還真是快。”
他提起當日之事,連笙立時又頗有些得意:“你且忘了我是江湖乞兒的出身,早年間風餐露宿,住在野外難免總要遇上蛇的,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