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床上的老皇帝面色如灰,身體朽敗,只有一雙眸子還晶晶閃亮,憶隆知道這是迴光返照。於是皇帝招招手,他就跪著向前挪到皇帝的榻前,叫了一聲父皇,淚水就流了出來。而憶臣慘白著一張臉呆呆的跪在一旁。
老皇帝慈愛的笑笑,艱難的開口道,“隆兒,朕從小兒就最疼愛你,哪個兒子都沒你受寵。”
“嗯,兒子不敢忘。”憶隆說著說著淚水就濕了前襟。老皇帝伸出枯瘦的手抹著那些洶湧的淚水,嘆口氣道,“隆兒,你性子荏弱本不適合做皇帝。當初讓你入主東宮也是為了靜蓉。再說你身子也擔不起這江山社稷。”
憶隆一聽皇帝這話就傻了眼,看了看臉色越發蒼白的憶臣,心裡也摸不準皇帝的脾氣。
“等朕去了,你就拿著朕的詔書去西關吧,當個閑散王爺,娶個王妃,好好過後半生。”
看著憶隆呆滯的點點頭,病危的皇帝,舒心的笑了笑,愛憐的撫摸著他的頭。
“來,憶隆,見過你的五皇弟憶瀾,也就是今後你們要效忠的新君。”
在老皇帝的指引下,憶隆一抬頭就看到表情平靜恭順的憶瀾郡王,高高的站在皇帝龍床邊兒上。俯視著他,彷彿俯視著這世間的一切,掌控著世間的一切。憶隆對這個五弟是陌生的,陌生的甚至無知,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帶著平靜恭順的溫和,卻讓人覺得他會微笑著忽然間扼住你的脖子,直到你無法呼吸。
老皇帝笑著咳嗽著,說道,“哥舒憶瀾就是下一任新帝隆盛帝。憶隆,稱臣叩拜吧。”
憶隆渾身微顫著,轉身對著溫潤謙恭的隆盛帝木然的叩拜,彷彿只是老皇帝操控的木偶一般。這時他的神情與憶臣簡直是如出一轍。雖然他不清楚皇帝對憶臣的安置是什麼,只是知道大家爭鬥了多年,終究是一場空。
他呆呆的木然叩拜,“臣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隆盛帝只是溫和的笑笑,嘴角挑起,俯下身雙手扶起憶隆下拜的雙肩。“免禮,憶隆皇兄。”
他看著漸漸抬起頭的憶隆,果然是明眸皓齒,眉角甚至還有一顆不可見的紅痣,白皙的臉龐越發的蒼白如雪。整個人象極了禦花園裡的玉蘭花,雪白一片,狂風暴雨後不堪承受的嬌弱與醴豔。如同他的生身母親,當今的靜蓉皇貴妃一般,美麗的讓人分外想要摧殘。
前一日午後,臥榻上大病不勝的帝王,用枯瘦的雙手握住憶瀾修長溫潤的手,用懇求的語氣說道,“答應父皇一件事,留下靜蓉母子一線活路,到時候我讓他們去西關,再也妨礙不了你。”
憶瀾有一雙惑人的桃花大眼,眼中總是暖春的柔和,翩翩儒雅又異常俊美。雖是隻有十九歲,修長有力的身姿和不怒自威的氣勢已經給老皇帝不敢正應其鋒。可此時偏偏他溫潤的眼睛卻流露出強烈的憤恨與殘忍,狠狠的將雙手抽出。惡狠的說道,“所有的事情我都答應你,只有這件不行。我要讓他們生不如死。”
老皇帝劇烈的咳嗽起來,眼中的傷心再也難以掩飾,“當初都是朕的錯,他們一屆婦孺,何錯之有。只可惜生在帝王家,別無選擇。如若是尋常百姓,又怎會出現你們手足相殘的悲劇。朕只是不想讓你背負這一切,你承擔不住的。”
“是嗎?可是兒臣十年前就已經背上了。那些仇恨就長在我心裡,生了根,再也拔不出去了。”
“罷罷罷,如今朕已經立了你,就再也管不了你。都是前世的冤孽。”老皇帝任命的閉上眼,揮揮手,彷彿一切都已經離他遠去。
憶隆感到手臂上的雙手猶如鐵鉗,這個外表柔和俊美儒雅的人竟然有這麼大力氣。在細看之下,這個五弟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不是如春水一般的包容,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他恍惚看到了極為強烈的殺機。憶隆心中彷彿受了重重一擊,只要父皇一去,憶瀾即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沒怎麼樣就跟新君結了仇。恐怕父皇這道聖旨也保不了他多久了。他手中將那道保命的黃綢聖旨攥的緊緊的,皺了眉頭,內心卻為靜蓉皇貴妃擔憂。前陣子見到母妃,她還感染了風寒,再加上思念父皇,一時病更不見好。這個節骨眼兒上,父皇打算如何安置母妃。
“父皇,父皇”憶隆狠狠的從憶瀾的鉗制下扭轉過身,攥緊皇帝的手,問道,“父皇,您告訴兒臣。你打算如何安置兒臣的母妃。”
“按皇後葬禮。憶隆你也該安心去西關封地了。乖乖的去做個閑散王爺吧,此生不要在進京了。”老皇帝無奈將手抽回。
憶隆眼淚嘩的流了下來,抽噎著說道,“求父皇,兒臣,隆兒懇求父皇,放過母妃一條性命。兒臣願帶著母妃到西關封地,發誓此生不在踏入京都半步,致死不離開封地。只求父皇放過母妃。”
憶瀾伸過白玉般修長有力的手,輕輕拍了拍憶隆的肩膀,安慰道,“皇兄還請節哀,皇命不可違。”
憶隆聽到這句話,抬頭瞪了一眼憶瀾。雖然他表情淡淡的,可是話語裡總是冒出一些幸災樂禍的報複味道。憶隆再次拉過老皇帝的手,懇求著,“兒臣此生就這一個請求了,求父皇饒過母妃一命。兒臣……兒臣……”憶隆眼淚模糊了視線,看不清老皇帝此時愛憐的神色。只聽到他喃喃的說,“隆兒,不要太貪心,不要太貪心了。”老皇帝喘息著,想要將手撤回,誰知憶隆死死的攥住,說什麼也不肯放手。他嘆口氣說道,“王福海,傳朕旨意,大皇子哥舒憶隆從今日起不得出府半步。著禁軍總兵溫克胥看守皇子府。三日後啟程西關。不得召永不能出封地半步,不得有誤。”
“遵命。”王福海抓住憶隆的手,想要掰開,可是怎麼用力也不見他鬆手,於是悉心勸慰,“關外王,還不領旨謝恩,回府去吧。”
憶隆死命的搖著頭,他不甘心,不死心。憶瀾依舊是微笑著,繞到憶隆身後,雙手插到憶隆腋下,不知用了什麼巧勁兒,憶隆的雙臂軟軟的垂下,雙手鬆開再用不上力氣。他半抱著憶隆交到王福海手裡,柔和的吩咐道,“有勞王公公親自送皇兄回府,這裡後事有朕操置。”
這個隆盛帝外表俊朗儒雅,一派溫潤柔和,只是這深藏不漏的功夫以及眼裡的殺氣卻懾人奪魄。直覺告訴王福海,隆盛帝比躺在病榻上的光武帝更加危險。心裡不禁一個哆嗦,趕緊伸手接過癱軟的憶隆,低頭說道,“奴才領旨。”從現在起,隆盛帝就是□□唯一的皇帝。
憶隆被王福海活生生的拖出了郢徵宮的紅漆大門,隱約聽見裡麵人在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接著就是厚重低沉的龍鐘響了九聲,光武帝,薨了。憶隆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般,癱軟在王福海的懷裡,像是沒有表情的布娃娃,精緻卻死氣沉沉。耳邊傳來王福海尖細的聲音,“大皇子,這是先帝讓我給你的免死金牌,一旦隆盛帝要殺你,你就拿著這個金牌去封地找豫北侯,他能保你一命。”
憶隆一個激靈掙紮著站起身,呆呆的看著王福海揣在自己懷裡的金牌。晃得耀眼,他拿出金牌就要往外跑,嚷嚷著,“我要用金牌救母妃一命,救母妃……我要救她……”
王福海使了全身的力氣箍住發瘋的憶隆,悄聲說道,“大皇子,你還不明白嗎,先帝這是用計保了你一條小命。當今聖上對你母子二人恨之入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想他現已登基,豈能容你們二人?靜蓉皇貴妃早就已經知道了,你現在去不但救不了她,還會白白送死。”
憶隆猛地轉過身,揪住王福海的前襟,喊道,“為什麼救不了,你是說……”憶隆直勾勾的瞪大眼睛,看著王福海。只見他點點頭,說道,“鴆酒早就送去了,九聲鐘已過。貴妃早已歸西了。”
憶隆聽完這話,全身似是無骨一般,癱坐在地。王福海哪還容得他猶豫半分,趕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催促道,“大皇子,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先帝為保你一命煞費苦心。你可不要辜負他。現在趕緊隨老奴回府,我有遺詔一封。今夜二更天換了便裝,就隨先帝的死士順著小路逃命去吧,估計快馬加鞭兩天後就到西關地界兒了。到時候自有齊嘉侯爺的軍隊接你。到了西關,隆盛帝就動不了你了。快走吧。”
一天之內的變故如此之多,讓憶隆有些難以接受。他慌亂的擦了擦臉,茫然的隨著王福海返回大皇子府收拾東西。
月上中天,一切都如夢幻泡影一般。憶隆在王福海的催促之下換上了粗布短打。他長得極為精緻白皙,即便是穿著粗布也難掩麗色,怪不得先帝對他疼寵有加,憶隆簡直跟靜蓉妃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精緻的眉眼都帶著漢南美女的水汽兒,只可惜是個男子。還是個遭到今上憎恨的主兒,王福海是發了死誓要保住憶隆一命的。香爐裡的安魂香已經燒了大半,憶隆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王福海將沉甸甸的免死金牌放進憶隆的內衫之中。隨後一拍手,三個黑衣人從視窗閃身進來,叩拜王福海。
王福海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嚴肅的說道,“你們是先皇的死士,這一生為先皇生為先皇死。”他轉眼看了看床上躺著的人兒,“這個人是先皇吩咐無論如何也要安全護送到西關的人。至於他是誰並不重要,你們也無需知道,只要將他送到西關玉隱寺就可以了。現在就動身,馬車已經備好了。”
王福海看看天色,又喝了半盞茶的時間,算準了到了二更天,才慢悠悠起身,讓一個隨身小太監換上了大皇子的衣服。幾個人出了府門口,坐上備好的馬車開始順著西城門的大路走去。寂靜的官道死一般沉寂,夜色濃黑,帶著絲絲殺戮的味道。王福海坐在馬車裡,耳邊恍惚聽到夜風拂過刀戟的聲響以及馬鼻沉重的喘氣聲。他了然的笑了笑,暗衛裡果然有他安插的奸細,一切都被先皇算準了。分毫都不差,隆盛帝心狠手辣,是不打算放過憶隆了。
原本漆黑的官道和西城門一霎那燈火通明,一千禁軍手持火把,將整個城門十裡的地方照的如同白晝。空曠的街道除了馬匹喘氣的聲音,簡直寂靜的駭人。王福海整整衣冠,撩開簾子下了馬車。站得直直的看著馬上手持佩刀的程奉泉,心裡明白恐怕溫克胥已追隨先帝去了,現下就剩下自己了。於是瞭然的笑道,“不知八皇子看到你時,是什麼表情。”
程奉泉面色如常,不以為意,說道,“彼此彼此,只是奉泉知道鳳鳥擇良木而棲。王公公活了這麼大歲數難道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