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白袍,美質良材,便是眼前這骷髏樣的人麼?
此時間以往的不屑羞愧還有那想過千百次的質問竟是一句也無法開口說出,只覺得心是無法形容的酸楚。林劍瀾勉力回過頭去,將這鐵牢內的燈盞盡數點著。
再回頭,整面牆上墨跡淋漓。
一樹梨花綻如瀑雪。
眼如被灼傷,心更如針扎,手禁不住搖晃,滾燙的燈油滴在手上灼痛之至,林劍瀾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說出來的卻是數十個斷斷續續的“為什麼”。
那人端詳眼前這失態的少年良久,雙眼原本的神采忽的消失殆盡,似乎突然放棄了一切一般,啞聲道:“你很像我。”
如同被這句話刺傷一般,林劍瀾猛地抬起頭來,卻無法直視這太過悽慘的軀體,又扭頭過去,道:“我寧願不像。為什麼?為什麼?”
那人嘆了一聲,雙手用力撐地站起,鎖鏈頓時發出一陣響聲,轉過身去,撫摸著牆上梨花,道:“你既來此,不是遇到亂松,便是遇到了虯梅,往日之事,都知道了?”
林劍瀾想不到他這如同蘆柴棒的雙腿還能支撐這軀殼立起,心泛起一陣憐憫,卻又馬上否定了這樣的情感,對他本應是鄙視、不齒才對,咬牙道:“略有耳聞,天下背信棄義、賣友求榮之徒,恐怕沒有超過你的。玩弄感情,摧折人心,你、你還算是個人嗎?”說到此處不由怒目而視,看到那人背影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滿牆梨花下那人影扶牆而立,十分不協調,更觸目驚心的則是那破衣爛衫背後幾乎全是裸露,兩側的肩胛骨下兩個寸許的創口,長長的鐵鏈便由此穿過,鐵鏈的周邊早已和肉長在了一起,竟是早已被穿了琵琶骨。林劍瀾抓起地上鎖鏈不由顫聲道:“你又不會武功,他、他為何這般待你?”
那人彷彿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一般,沉思半晌,方道:“你說的大半都對,我的確無恥之極,只是卻不是為了求榮。”忽又輕輕嗤笑了一聲,道:“這滋味也不算很差,對他來說,我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足以消他心頭之恨。”言語之間,彷彿忘了痛苦般,透著一股得意。
林劍瀾猛地將那鎖鏈丟在地上,瞬間聽到他喉輕哼了一聲,練武之人被穿了琵琶骨每有動作都是疼痛難忍,何況是他,林劍瀾心有不忍,卻對他往日行徑憤恨不已,道:“你說的好聽,自然是想求取功名富貴,只是還未及投奔朝廷,便被他捉住,在此一押便是十幾年。你若覺得羞恥,為何不自行了斷?”說到此處,自己卻先落下淚來。小時候的期盼,少年時得知父親可能還在世上後便不停尋找,此刻卻說出來逼父親自裁之言,何嘗是出乎本意?
林霄羽愕然片刻,不再說話,一隻手拎起鎖鏈,拖沓著向旁邊的書檯走去,林劍瀾見那鎖鏈在皮肉處不停的搖晃,他只是眉頭緊皺,再也不吭一聲,到了書檯那兒方拿起一枝筆輕輕的蘸了墨,復又走到牆邊,掂起腳,勉力舉起手臂,在那牆上梨花一枝頭處仔細繪了一朵花苞。
手再垂下之時,神色雖然如常,卻已是滿臉大汗,想是那琵琶骨處的鎖鏈劇痛不已,林劍瀾實在想不到他忍耐力竟達到如此地步,更加替他選了一條被人唾罵之路而難過。
林霄羽平復了一會兒,重又凝視著這面牆緩聲道:“你可知道這一樹梨花,有多少朵麼?”又自己答道:“我自到此處,每日在上面添上一朵,而今這樹上已經有五千七百一十四朵梨花了。”
林劍瀾此刻方明白,本可一死了之不受此折磨,卻仍是貪戀人世,為的便是那一樹梨花下的仍在等待的笑顏。母親日夜思念父親,以至成疾,他又何嘗不思念母親?想到母親將自己當成了父親歸家的欣喜模樣,林劍瀾哽聲道:“你既如此,當初為什麼還要離開她?”
林霄羽骷髏般的臉上露出悔意,須臾這悔意便消失無蹤,半晌方說出話來:“紅塵誤我。”
林劍瀾道:“沒什麼誤你,誤你的是你自己。你不單誤了自己,還誤了徐公等人一片耿耿興李之志。”因提及母親,林劍瀾語氣已經和緩許多,想了想又苦笑了一聲道:“我並不明白你為何在即將大功告成之時千方百計的阻撓,只是該發生的一樣要發生,只不過延遲十幾年而已。武則天日暮西山,江山總要交回到李家人手上。”
林霄羽聞言卻是渾身一顫,頹然癱軟下來,又急切的爬行到林劍瀾身邊,枯瘦的手抓住他手腕道:“亂松他、他起事了?”
林劍瀾以為他被關押這許多年,早已不該知道世上之事,而今聽他發問,竟如同早已有所察覺一般,奇道:“你叛了徐公,虯梅被俘,只有他仍懷當年之志,苦心謀劃了十幾載,而今終於有了機會,他難道不該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