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姐姐還是自顧自的烹茶,三更簡單的給那少年人處理著傷口。
那少年也不說話,三更自然更不會多言,自小接觸茶道信奉著“烹茶不語”的姐姐在這泡街邊小攤都常見的棠茗品完以前更不會主動說話,房裡氣氛倒是有些壓抑。
三更給那人處理完傷口,少年也未有何反應,即便在這暖和的屋裡都要多穿幾件的寒冬天氣似是對他並沒有任何影響,穿上那件破爛的粗麻布衣向著門外走去。
顯然在三更看來,平日裡一貫按部就班哪怕是天塌下來都要一步一步耐著性子按著規矩來煮茶的姐姐今天似是快了一些,最起碼關公巡城後直接暖玉溫床可就省了好幾個步驟。
“還請留步。”姐姐開口招呼著。
少年這次倒是直接停了身子,卻未回頭,問道:“有事?”
“你若是不著急,不妨坐下喝杯茶,跟我們姐弟倆聊聊,你跟這韓家二少爺,多大的仇怨。”說著話,姐姐已經換掉了上道茶,又重新開始衝壺洗杯,三更也是往火爐裡添了幾根柴火,燒上剛由井裡打上的水。
“我跟他何仇何怨用不到你們管。”那少年口氣倒是硬的很,“今日幫忙之恩,來日定當重謝。告辭。”說著,朝著姐弟兩人方向斜斜一抱拳,倒是頗有幾分江湖豪氣。可在三更眼裡這人比著葫蘆畫瓢都沒畫對,男人揖禮都是左手負右手,這人卻做了個相反的架勢,顯然不過是有樣學樣。
“不說就不說,不過既然來了,就喝這一杯茶,難不成你怕我在這茶裡下毒?”嘴裡說著話,手上也未閒著,即便看不見也是頗為熟練的手法,很自然的接過弟弟手中水壺,洗茶燙茶淋壺回壺,烏龍入宮懸壺高衝,倒真帶著一股子仙氣。
奈何姐姐這曾讓人花百萬金錢只求一口香茗的把式落在那人眼裡,真的是焚琴煮鶴對牛彈琴,對少年這種人來說也只是耽誤功夫罷了。
不過姐姐說的話落在這人耳朵裡,倒實打實的將了一軍,“我薄近侯活了十八年還真沒怕的東西。”說完大馬金刀的坐在姐姐對面。
三更心底暗笑,這人算是讓姐姐拿捏住了個十成十,果然四肢發達的都是頭腦簡單。
這個自稱薄近侯的少年人坐在姐姐對面,正衝著三更,即便如此也看不清他滿臉汙垢下的原有模樣,倒是兩隻眼睛挺精神,只是這懈怠樣子平白的毀了別人對他的幾分評價。
“倒茶!”薄近侯大馬金刀衝著姐姐道,這爽利樣子倒是讓三更又對他加了三分評價。
姐姐輕笑,一挽雲袖,似是喃喃,又似是與薄近侯解說,“品茗需靜氣,急也急不得,慢也慢不得。煮水也有學問,魚眼過蟹眼生。懸壺高衝方可破開團團茶葉,激出內裡香氣。倒茶有講究,關公先巡城,韓信後點兵,虧不得任一人。敬茶手法有門道,三龍護鼎,昭君出塞。”
嘴上說著,手裡做著,倒是把薄近侯看的一愣一愣。要不是那雙眼裡無神,薄近侯打死也不信面前這瞎姑娘能把水準確無誤的倒入茶壺,又毫無偏差的倒入茶杯,以至於當那杯茶遞到他眼前,薄近侯還瞪著兩個大眼怔怔出神。
“請用茶。”
一句話拉回發呆的薄近侯,略微有些尷尬的接過那隻大街小巷都特別常見的青釉蓋碗,咕咚一聲喝的也是痛快。
“爽快。”姐姐稱讚了一聲,又道,“該著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爽利人,喝這耽誤功夫的寡淡茶水真是煞了風景。”
“就是說呢,人活在世痛快二字,喝個破茶還這麼墨跡跟個娘們似的,真不舒服。”薄近侯假做老成,一拍桌子頗有相見恨晚的架勢。可轉念又一想,對面這瞎姑娘剛剛不就做了自己口中所謂的“不舒服”的活計了麼?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再說下去。
似乎姐姐並未在意他這口無遮攔的一句,頗是贊成道:“好一句人活在世痛快二字,憑這八個字就當浮一大白。”說完,朝向旁邊正驚訝於姐姐三兩句話就把這少年人哄得如此高興的三更,續道,“去把酒拿來,該好好喝上幾杯。”
對面薄近侯一臉憨笑,本就特別有神的雙眼就像是見到了肉的狼一般更加精神,讓三更不得不佩服姐姐這縝密心思,雖是眼盲,可這與人交際的手段,絕不是旁人能比的。
姐姐的酒量,似乎跟自己一樣也是遺傳了自家那位酒鬼父親,不管是尋常百姓都能喝到的洛神漿,還是隻有京城琉璃瓦碧簷牙下才能喝得上的蓬萊釀,印象裡還未見她醉過一回。
酒當然是最便宜的洛神漿,無菜無餚,三人就這麼用著蓋碗幹喝。薄近侯酒來杯幹,又讓三更對他加了幾分好感。
“小兄弟可否知曉這洛神漿為何是咱們大周最廉價的酒麼?”抑或是出於什麼原因,姐姐沒話找話的跟薄近侯聊。這洛神漿雖是廉價平常,可酒勁卻不小,連喝三碗,一般人也會酒意上湧。聽薄近侯氣息依舊,看來這酒量也還不錯。
“雖然老早就知道洛神漿便宜,你要是問為嘛便宜我還真不知道。”薄近侯喝了酒,防備之心倒是放下了幾分。這酒的本事就是這樣,再陌生的關係只要幾杯酒下肚,那就熟的不能再熟。“我平時就跟著他們喝點那些個有錢人剩下的酒,也喝不出個好喝難喝,哪知道這酒好壞。”酒後易失言,哪怕酒量再好,酒勁拿著也就不自知的話多了起來。這才半個時辰不到,薄近侯便由最初的戒備到了眼下開啟了話匣子。
這口舌上的功夫,三更是不得不佩服姐姐。
“這酒麴用的是關中的麥子,蒸酒用的是洛河水。關中尤其是洛河沿岸,氣候適宜,麥子一年能熟兩季,再配上些包蘆發酵。釀酒則帶著些關中人的豪氣,大開大合,外力加熱發酵,高溫蒸制,因此這酒香雖輕柔,後勁可極大。倒是也節省了不少功夫,是以才這麼廉價。”
姐姐娓娓道來,幾句話便把這洛神漿的製作說出來,讓薄近侯都以為這瞎姑娘是不是以前就是釀酒的。
“我就是一個粗人,不懂也不曉得這些彎彎繞。”薄近侯又將三更剛剛給他倒滿的酒仰頭一飲而盡,長呵出一口酒氣,低頭時眼角噙淚,緊接又自顧自的拿過酒壺倒滿,又是“咕嘟”灌入喉嚨,似是要把那淚也灌回去一般。“什麼喝酒喝茶,在我們這種人看來,就得這麼喝,解渴,解饞。”話說完,又是一碗下肚。
連喝三碗,再加上剛剛三碗,薄近侯臉上已漏出醉意,倒是那雙眼睛襯著燈光越發亮了。
“小兄弟也說人活在世痛快二字,可怎得又這麼小家子氣了?”姐姐夠著酒壺,循著剛才薄近侯放碗的聲音摸索著又給他滿上,又道,“喝酒也要痛快著來,若是借酒消愁,那可真就愁上加愁、酒勁上頭了。”
薄近侯被姐姐這句話勾起了心事,一時沉默不語,姐姐卻想著怎麼再套出他的話。
“這人活一世,煩心事十有八九,過去就過去了,像你今晚這樣,就算是去找了韓有魚,結果又是如何?看淡一些,像剛才那道茶,三泡過後茶味就沒了,顏色也淡了。也像咱們喝的這壺洛神漿,後勁再大,睡一覺醒了也就過去了。冤冤相報何時了,想來與那韓有魚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今晚去找他又落了個什麼?無非就是討了頓打,自己吃虧罷了。”似乎是說的多了拿酒當水解渴般,姐姐端著蓋碗便抿了口酒,又道:“多大的仇怨,非得這個樣子?”
“你知道個屁!”薄近侯一拍桌子聲如炸雷,咬牙切齒的模樣把旁邊自顧飲酒的三更嚇了一跳。
這要是放在平時,姐姐要是被人如此對待三更肯定坐不住,可當下卻如沒事人般,只是在桌子底下伸腳碰了碰姐姐,也不知是提醒她什麼。
“難不成還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