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徽仰頭,再飲一口酒。
「恰逢東南倭人來犯,大長公主屬意韜光養晦,如今距白墮之亂,不過十餘載,應當以百業聚興、百姓安樂為首要之旨,倭人不過是隔三岔五前來試探,屬實不應本末倒置;」
「而以李閣老為首的理學革新派,堅持要揚我大魏之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來人投之以石,我必還之以血淚,務必要將倭人打服認輸。」
意思是隔壁鄰居沒事就來犯個賤,李閣老要重拳出擊,大長公主卻建議狗著猥瑣發育,兩個當權派因此出現分歧。
喬徽笑了笑,青年的臉上好似有光,「任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兩派相爭找的由頭,誰的意見被採納,就說明東風壓倒了西風——那一派贏了。」
顯金頷首,「李閣老贏了。」
喬徽輕輕搖頭,「打了個平手。要出征,但,選了與心學流派親近的寧遠侯掛帥。」
青年手執起棕釉酒壺,指腹在瓶身來回摩挲,繼續道,「事實證明,大長公主的判斷無誤,貿然出軍,導致軍馬前行,糧草未繼,寧遠侯步履維艱,更何況海上作戰,是倭人的長處,不過一個月,東南侯陷入倭人故意的誘敵之陷,船隊被撞散,五百餘名親軍流落荒島,一時間音訊全無。」
「一時間,朝廷甚囂塵上,李閣老趁熱打鐵、乘勝追擊,將軍敗看作政績,以通敵為名,對寧遠侯一系趕盡殺絕,與寧遠侯結為姻親的喬家自然榜上有名,而父親在年前給寧遠侯寄出的幾封家書成了李閣老緊咬不放的把柄,姑姑與幾個堂姊妹被扣押府邸,應天府原府尹原是李閣老學生,設局誘父親趕赴應天府,當即將其扣押,嚴刑拷打家書內容,父親不從,一原府尹便將手伸到涇縣,圍封青城山院,更計劃將其中幾名與父親關係密切的得意門生一併押往應天府,企圖重刑招認,敦促父親簽字畫押認罪。」
大體情節,顯金拼拼湊湊,猜出了個大概。
如今由具體內容填充大綱血肉。
喬徽笑了笑,「我原本也應被一併押運,我卻在前一天翻牆跑了。至於寶珠,則是熊大人拼命保下來的——據說他老人家連夜去了應天府,指著府尹的鼻子罵,‘女眷稚童無辜,但凡你動了喬家丫頭一根毫毛,我就一頭撞死你衙門大堂!我倒是要看看,下屬慘死的上峰,還有沒有前程可言!」
哇哦。
哇哦——
熊知府腆著的肚子,都在顯金的記憶裡變成了鍍了金的八塊腹肌,還有兩條馬甲線。
「這樣,寶珠才能在杜君寧的保護下,撐到你順利接手。」喬徽仰頭,再喝一口酒,「而我,快馬加鞭一個多月終於到了福建,租了艘小船出海,找到了姑父寧遠侯,也順利與朝廷後派遣增援的五千精兵匯合,一路殺到倭人海界線,將他們大將的帥旗丟進東海餵了帶魚。」
你再說帶魚,我看你像條帶魚。.z.
顯金擦了擦額頭。
喬徽大半壺酒下肚,先前冷峻的表情終於生動了些,說起帶魚,嫌惡地五官皺成一團,「帶魚真他孃的腥氣!我們把海上漂浮的肢體殘端當魚餌,把魚線投深一點釣魚碰運氣,帶魚那玩意兒最蠢,帶魚魚群頭尾互相咬在一起。捕撈時,只要抓到一條帶魚,我們就禪可以像拉繩子一樣把帶魚拖到船上,等魚裝滿船艙後,再用刀把魚切斷...」
「所以,你猜我們船上什麼最多?」喬徽目光灼灼發問。
顯金面無表情,「帶魚。」
喬徽一拍桌,「真他娘聰明!」
顯金抓狂地轉過頭:你都鋪墊到這份上了,我再說海星,是不是未免有點不識抬舉?
「偏偏我們船上什麼也沒有,烤帶魚、煮帶魚、蒸帶魚...全是本味,沒有一點技巧!腥氣得要命!我當時就想,若是我翻牆走時,能順兩頭姜,這天天吃日子能好過點?」喬徽悔不當初。
顯金抓狂之後,又跟著笑起來。
個傻玩意兒。
說帶魚傻,結果比帶魚還傻。
血肉模糊的兩年,被他模糊得,只剩下對帶魚的記憶——嚴重失焦。
顯金語氣裡的憐惜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現在呢?喬師什麼時候回來?你什麼時候回來?可還回來?聽你這意思,功勞不小呀?不趁機加官進爵、迎娶高門貴女,走上人生巔峰?」
喬徽眸光動了動,仰頭再悶一口酒,「現在?現在挺好。李閣老被清算,大長公主掌權,父親被接到京師治腿,聽說下個月回來,至於我...手上還有點事沒做完,不方便顯形,許也要等到下個月與父親一起光明正大回來。」
沒接什麼加官進爵,走上人生巔峰的屁話。
顯金滿腦子都是「下個月回來」這五個字來回轉動,僵硬地低頭看了看小抄——就說她死得早!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距離下個月還有六天!四月初一也是下個月,四月三十也是下個月!要真是四月初一,她上哪兒給導兒變一篇「為政」的論文出來!
喬徽仰頭將酒一口飲盡,目光藏在高挺的鼻樑陰影后閃爍不明,「你呢?兩年了,你怎麼樣?」
顯金「啊」了一聲,回過神來,「我?從涇縣搬到了宣城,算是陳家的大掌櫃,剛拿下了應天府秋闈文闈捲紙的生意——」顯金笑起來,抿唇笑開,「啥都有,就是沒有帶魚。」
喬徽雙手緊攥住酒壺,眸光幽深,「二郎呢?聽說他去了應天府閉關,八月就出孝期了,他可有什麼打算?」
陳箋方啊。
顯金愣了愣,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好像他一走,就沒有人再在她面前說起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