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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我,進入宮廷。它借父親的書信,再度回來。
我撫摸這本書的封皮,紙張的紋理,上面微微凸起的字跡,一陣顫慄掠過全身。它就想在這裡,我無法改變。我虛弱地坐在書旁,不知該如何處置它。沉思良久,我將它放在平日不會開啟的箱籠底層。我想我永遠不會再翻閱它。父親不大可能特意將書送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書裡所有的字,都印在我腦子裡。我的記憶,連我自己都深感恐慌。我看過、讀到的書,會一字不漏地留在頭腦裡,包括每一個字的特點、刊印時的瑕疵。整部《紅樓夢》全裝在我的腦子裡,無論哪一段,我都能準確無誤地背出,一字不漏地默寫。我沒有在宮裡提到我會背《紅樓夢》,只因說出來可能會被視為賣弄和炫耀,尤其是在女人識字不多或是完全不識字的環境中。
這些,父親是知道的。父親沒有必要這麼做。在我將這本書壓在箱子底部前,我抑制著心裡不斷翻滾的惶惑,翻了翻這本書,看看裡面是否夾著別的什麼,一個紙條,或是另一封信。
裡面什麼都沒有。
李蓮英
太後的雙眼隱沒於珠光寶氣中,太後身邊的總管太監審視著每個人,盾牌一樣將所有人的目光擋在外面。
總管太監叫李蓮英,是受太後恩寵的安德海之繼任者。
沒有人願意向那張臉上看一眼,那是一副臉的盾牌,拒絕探視。在宮裡,只有太後的養女,固倫榮壽公主是一個例外。
宮外盛傳李蓮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我從未見他處罰過誰。進宮後依然聽到宮眷們竊竊私語,說他殺過很多人。我不能將李蓮英與殺人聯系起來。我時常想不起這個人。這奴才渾身上下並無奇特之處,甚至可以說毫無特點。因為毫無特點,我很難想起他的面目。若是讓見過李蓮英的人坐下來細想,會覺得自己其實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兒。若是單獨回想這個叫李蓮英的人,他的臉、下巴和嘴的形狀,無人可識。關於那些與別人不同的,單單屬於他的特徵,再想也是一無所獲。我努力回想我見過的李蓮英,不但一無所獲,還會因為無法觸及他的形貌而焦慮。想想吧,我每天都見到這個人,卻想不起他的樣子,而且越想,越是懷疑宮裡是否真有其人——在我腦際中晃蕩的,僅僅是一個名字。
一個人與一個名字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於李蓮英,名字是他的全部,若是沒有名字,這個人便是子虛烏有。當然,不可否認,李蓮英是內宮主管的名字,而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是一個人。這個人叫李蓮英。我在記憶裡搜尋我對這個名字的印象,他的外形與輪廓是那麼不確定,難以辨認。他的面貌沒有在我的記憶中停留片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隨時出現在宮妃女眷面前,他深入後宮的角角落落,還有那些遠離東西兩宮的許多荒廢的庭院,那麼多被遺忘且正在腐朽衰亡的女人。無疑,他關聯著宮裡絕大多數不為人知的秘密。他來,傳太後的懿旨,提醒各大節日的安排,妃嬪們該準備的禮物,平日裡的賞賜與處罰。外省官員覲見皇帝,必須經他的通報和審查,也由他決定哪些人會被接見,哪些人要遭遇拒絕——他是執行人,又是監視執行之人。在宮裡,他無處不在。
在宮中,他無處不在,如空氣般無形而重要。可他到底是一個真實存在著的人嗎?這是最大的疑問。我的印象裡,沒有這個人存在過的跡象。我在自己的記憶裡根本捕捉不到這個人留下的痕跡。我問宮眷對他的印象。她們說,他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太監。除此之外,她們不能說出更多的內容。她們其實像我一樣,對他一無所知。如果她們想一下,我相信,她們會感到惶恐。比如說,這個人是長臉還是圓臉,是胖子還是瘦子,他的身高大約是多少,他是掃帚眉還是根本就沒長眉毛?這些問題,根本無法回答。每個人都給過我一些回答,卻沒有誰的答案是相同的。宮眷們依靠的是猜想,而不是眼之所見的印象。她們習慣信任已有的答案,而不是眼見為實。恐怕,只有我還能思考這類司空見慣之事。我入宮不久,還沒有染上宮中積習。
那麼,這個人靠什麼,讓別人知道,他是李蓮英,而不是高蓮英或張蓮英?在我的注意力離開他模糊的形狀時,答案漸漸明朗起來。全憑了一個名字和一身衣裳。名字是太後賞賜的,衣服也是。李蓮英憑借一個名字和一身裝束,在許多奴才中得以被辨認。雖說,太監的衣服大同小異。李蓮英的裝束與旁人卻有著顯著的不同,這並不僅僅因為他的總管身份。太監們的衣服來自內務府織造處,李蓮英身上的衣服一望而知,出自不同的地方,就像同樣的布匹經由兩個手藝大不相同的裁縫之手,即便事先定好衣服的款式,結果卻大相徑庭一樣。人們是從對衣服的印象中記得或是認出他的。這等於說,是衣服的特徵替代了這個人的特徵。
李蓮英在自己一身衣服裡消失了,同樣,他也消失在他的名字裡。沒有人真正看見和記得他。沒有特徵就是他的特徵。說到底,他不是以人的方式出現和存在的。
大內主管李蓮英像盾牌一樣立在太後身邊。許多一模一樣的早晨,是這樣開始的。天亮前,站在一群問安的宮眷中,可以悄悄將視線在太後與總管身上來回移動,會有眼花繚亂的感覺,會發覺他們身上的衣服有著異樣的活力,而衣服裡的人,卻因衣服的這種格外令人矚目的特徵忽然間隱退和消失了。倘若緊盯著一處花紋看,那些靜止的紋理,恍惚間,都在動,蝴蝶會飛,而花卉在不斷張開,花的枝蔓、葉片,都有著異樣的活力,又像繩索編結的網一樣結實牢靠。它緊密地纏附在衣服裡的人身上。
我在清晨問安的佇列中,常常陷入這些胡思亂想中。這都是些大逆不道、罪該萬死、株連九族的胡思亂想。我控制自己盡量不要有這些危險的、時不時讓我顫慄一下的想法。可我無法阻斷自己順著這個想法試探,我甚至認為在衣服所簇擁著的太後身後,是有第二張臉和第二個身體的。這些總是糾纏著我,讓我好似站在一片骸骨與廢墟之中。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嗎?我向四周看去,每張臉都有皮肉有血色,又都很平靜,只有我站在邊緣——一個分裂的邊緣,像生和死的鴻溝一樣深邃的邊緣。
午休前,我要為太後念書。我心裡懷著的繽紛混亂的猜測和幻想,蟲子般爬滿了我的心,我不得不將它們藏在平靜的面孔和波瀾不驚的聲調下。這就是我說的分裂。自然,我可以將自己引入這部消遣讀物所描繪的園林,以及一個又一個由文字雕琢的女人。這部書在宮裡宮外都很受歡迎。慈安太後的多寶格裡也存著這部書,嬪妃宮眷們即便不識字的,也多少了解這部書的情節。養心殿裡有這部書。獨獨皇帝不同,我從未見他碰過。說來,這部書只以微少的筆墨暗示了它和宮廷的聯系,書中的園林,很像皇帝提到過的圓明園中的暢春園。不同的是,一個已經被焚燒,一個正在由文字建立,又最終為文字所荒廢。大觀園,不是毀於一把大火,而是在文字和誦念聲中漸漸失去了活氣,伴隨著一個又一個女人的離世,園林漸漸已成幽靈之所——我以極緩慢的語速念著這部書,遇到太後感興趣的章節,還需反複念。我的聲音強壓住頭腦裡紛亂的想法。僅僅將文字念出來,簡單而平直地念出來。聲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太硬,也不能過於無力,要以合適的音調將太後送入睡眠。
太後雙目微合,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知道,即便進入儲秀宮也並未能縮減我們之間的距離,念書不能改變之前的嫌惡。周到的問詢與照料她的起居,並不能使我們的關系得到緩和和改善。我們的關系始終是緊張的,除了念書外,我們間無話可說。我不得不認為,這是太後為了緩解與親生子關系的小小讓步。於我,卻是每天必經的懲罰。儲秀宮的“消極”一再懲罰我。我來,也一再證明初來時的挫敗與沮喪,並非出自對太後過度的敬畏恐懼,而是由於“消極”。只要進入這裡,就會被消減,快樂在消逝,順暢的呼吸變得急促,所有發自心底的聲音或舉止都受到警告和阻止,一切自然而然的情感都必須抑制,甚至連我的臉色也晦暗下去。這是未被瞭解的喪失感,充滿了追悔莫及的悲傷,它侵蝕我,鑽入我的指甲和腳踝。
鬼打牆
我陷入後宮生活,越來越忙碌卻一無所成。我一直未能懷孕。每天我們總能見上一面,早朝前,向兩宮太後請安時,匆忙看對方一眼。皇帝匆匆離去,將一個醒目的空缺留在大殿。用膳時,我陪在太後身邊,皇帝在另一個地方,身邊只有幾個太監。在我旁邊,皇帝空出的地方,嬪妃們毫不留情,佔據了它,可它在我眼裡依然醒目。這個空缺缺在了我心裡。宮裡每天都有節目上演,做手工、禮佛、燒香敬神,還有吃飯睡覺裝扮這些頭等大事,沒有哪件事情是有意義和有趣的。皇帝就是我的意義,可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皇帝也是其她嬪妃的意義,因而,女人總是相互排斥和充滿敵意的。
我們之間的距離,莫名其妙地拉長和改變了。養心殿沒有移動,承乾宮還在原處,而從承乾宮到養心殿,一夜遠似一夜。最初,夜間我們還能時常見面,像《紅樓夢》裡的表兄妹一樣,你來我往,在夜的長巷裡穿行,躲避過度明亮、灼傷面板的月光。皇帝對月光的恐懼減輕不少,盡管,月光依然在他身上留下傷痕。月光,依然是有毒的。和皇帝在一起,與有毒的月光捉迷藏,這種回憶在我看似熱鬧實則孤單的生活中日漸珍貴。我用它,用到潔白透亮。晚上,我也用回憶這盞燈為皇帝制作傘具,不為遮雨,為了擋住有毒的月色。
許多天後的一個深夜,我終於放下銀傘柄,向養心殿走去。皇帝在等我。我們只隔著幾個大殿。然而,宮女們整夜挑燈隨我疾步快走,卻怎麼也走不到養心殿。這段路一直在變長,西長街夾在高大的宮牆間,不該轉彎時轉彎,該暢通時又堵住了,而在旁邊,忽又生出許多岔道,將我們引向別的方向。夜間的西六宮,與白天的西六宮是兩處地方。我眼前的景象既確定又恍惚,宮殿不停調換位置,走得比我快,比我更有方向。大殿阻攔我,黝黑的影子將我熟悉的地方變成迷局,到處是誘騙和錯誤。道路平整,宮牆的朱紅色也未消退,只是總也走不到盡頭。路的盡頭是養心殿,可只要我們出了承乾宮,道路就變成了繩索和死結。一旦陷入道路,就算磨平整個夜晚,也無法找到盡頭。宮殿組成了新的佈局,每個拐角和拐角所顯示的方向,要動用我全部的智力與直覺來辨別,每一個延長的路段,要我做出判斷、鼓足勇氣,向前走。
可我一直在向後倒退。
夜像濃稠的墨汁,十二個宮女提著十二盞宮燈,依然無法照亮糾纏不清的道路。遊動的宮殿陰風習習,鬼影綽綽,我們因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腳步聲而心驚肉跳。已是盛夏,月色渾濁不清,夜風潮濕,散出黴味,陰氣森森,我和侍女們手腳冰冷,能想到的只有墳墓和不見天日的地洞。宮燈忽然滅了,十二個宮女圍抱在一起,護我在中心。宮女們瑟瑟顫抖,我也一樣,一下子掉進了數九寒天。我向四面望去,我一直走在錯誤的路上,每一個方向都令我遠離養心殿。路不願我見到皇帝。一夜,我們在兜圈子,既不能往前,也無法退回。天亮時,方才發覺,我和宮女們滯在離寢宮不足五十米的地方。
另有一次,我不知怎麼走到了一處地方,像是出了紫禁城。其實不然,最終我發現自己只是走進了距西六宮很遠的一處荒廢的宮殿。盡管荒蕪破損,卻有太監值班。太監說,這是永福宮,自打順治朝的孝獻皇後住過後,就再無人居住。永福宮的屋簷上堆積著上百年的灰塵,像有毒的月光一樣蒼白。
宮眷們說,這叫鬼打牆。宮眷們在背後議論這件事,當作笑談。皇後若一整夜在一條小巷道裡轉悠,再怎麼說,都是一個笑話。但這是一個可怕的笑話。沒有人覺出其中的可怕嗎?我不相信。只要想一下熟悉的道路片刻改變,她們便會像我一樣惶恐;同樣,走在一條無限延伸的道路上,也一定有人不會不生出和我一樣的絕望。可宮眷們只當這是一個笑話。
嬪妃們笑我,一則她們沒有自由出入皇帝寢宮的手諭;二則,她們正在以無眠的職責服務於太後,而皇後卻耽於享樂無視她們的付出。皇後在夜間的行為多麼自私可恥,皇後不該主動找皇帝,即便皇帝給皇後以特權,皇後也該顧念眾人的感受拒絕接受,否則,皇後就該失去後宮的統領之位。總之,皇後用這樣露骨的方式斷送了自己的合法身份,這是結論。宮眷們竊竊私語,交頭接耳,這些嗡嗡聲加上幾次鬼打牆,皇帝給我的特諭,就變成了一張廢紙。
我為皇帝制作的傘具已近完工。用竹子做傘骨,用驅邪紙做傘衣,我用墨筆在傘面上寫滿漢字作為裝飾。我寫在傘面上的,全是歷來漢族士人最好的關於月光的詩句。我相信這些詩句可以辟邪,會在皇帝頭頂撐開一片夜空,將月光裡的毒擋在外面。
當我在暗地裡成為妃嬪們的笑柄時,只有一個人表情莊嚴,神情陰鬱,專注地走著自己腳下的路。她一貫如此。這天,又是賜宴這樣的聚眾之所,太後尚未駕到,所有人都等在儲秀宮前殿裡,竊竊私語,話題自是與我有關。榮壽公主來了,一如往常,目光掃過眾人,令所有的聲音消停下來。她筆直地走到我身邊,聲音不大,宮眷們卻都能聽到。其實每個妃嬪宮眷都小心聽著,生怕錯過一個字。公主說,皇後,您進宮這麼久,我卻沒有邀請您到翊璇宮坐坐,說會兒話,很是失禮,不如晚些時候,去我宮裡喝杯茶,拉拉家常如何?她說話時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悉聽尊便,我說。那麼就在今晚七時,你看如何呢?好吧,我說。這個約會讓宮眷們從此絕口不再提鬼打牆的事兒。
沒有人再議論我了,除了慧妃。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我計算好時間,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七時整,我的轎子來到大公主的宮門前。我走下轎子時,天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