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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雙瞳慈禧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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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了一口涼氣,手中捧著的書兀自落在地上。僅僅三秒鐘就夠了,我已經看到,她眼裡有一道裂紋。皇帝說過,有兩個瞳孔的眼睛,它們時而融合,時而分裂。她有兩個瞳孔,敏銳而鋒利,我眼前浮現出濃煙與幽靈的預示。我慌忙垂下眼簾,竭力掩飾驚愕的表情。

月色灼人

他坐在月光地裡。他說這是新月的光芒,第一個看到月芽的人,會得到祝福。我跟他坐在一起。這樣的時刻並不多,宮女拿來軟墊,但我們寧願坐在十月冰涼的臺階上。他將我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裡。

這個夜晚,天空明朗。不僅有雲朵,還有黯淡的星辰,之後才是柔嫩的月環。一直等到初月的光環完全顯露,地上鋪滿銀毫似的月芽,他才拉我起身。他說,你來之前,我一直在觀察養心殿上空的月色。月,有時是極為險惡的,有時邪惡,充滿了毒。我一直不明白漢人為什麼賦予月色最美妙的意境和最祥和的含義,為了你,我說服自己相信漢人編織的催眠小調,說服自己相信,只要虔誠地向它許願,就會得到圓滿的報償。看來,這一切並非虛妄,漢人詩歌中的美意沒有欺騙我,終究,我得到了你。

同治皇帝那年十九歲。皇帝和我的婚禮驚動了整個皇朝。這場婚禮是自順治爺和康熙爺以來最盛大的婚禮。若是皇帝即位前已經成婚,婚禮就不會這麼盛大。婚禮的各項細節遵照最高禮儀標準。父親為我預備了豐厚的嫁妝。而在八月十八日那天,我們家收到的黃金、白銀、貢緞和駿馬,這些源源不斷的聘禮,讓我的父親和母親不知磕了多少次頭,謝了多少次恩。

我細心檢視了這些尊貴的禮物,同時看到我們家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每張臉都被繽紛的禮物映得如同錦緞,血液在笑容和面板下喧囂著。我的耳畔充滿了禮花般的贊美和稱頌。沿途街道,從皇宮到我家,都已被浩瀚的皇恩所眷顧。總之,那一個月,整條街,整座城,乃至整個國,都在為這場百年來罕見的婚禮而動容。婚禮當天,身穿花衣前往觀禮的百姓,將通往乾清門的禦道擠得水洩不通。

九月十五日,子時,四位福晉率內務府的女官為我改換裝束,我的頭發梳成雙髻,又戴上雙喜如意,披上大紅的龍鳳同和袍。我右手握玉如意,左手握蘋果,坐著十六人抬的婚轎,從大清門入宮。

我頭戴鳳冠,鳳冠上蒙著恭親王福晉親手備下的蓋頭,又是坐在轎子裡,無法看見許多的奢華儀仗,但我知道,這世間最豐沛的榮耀,我和我的家族在這一天都領受到了。

可浮在我心頭的,卻是不安。我的心像一池在雨中顛簸的湖水,濺起萬朵梨花。

這不是秘密,聖母皇太後不喜歡我。從我第一次拜見她,我便知道。那天,鳳冠上的珠翠擋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臉;當我換下禮服,再次拜見她時,我感到的不僅是不安,還有不詳。皇帝叮囑說,你看著她的時候,不要看她的眼睛,看著她的衣領,或是耳環就可以了,不要看她的眼睛。但那雙眼睛是繞不開的,她的眼光直刺心腑,我感到的,是由衷的忐忑和傷痛。

我問皇帝,這是為什麼?新婚之夜,新婦不該問這問那,我們所有的談話都應依嬤嬤們預先教導的那樣進行。這些固定的問答,我事先練習過許多遍。

入洞房前,我放下如意和蘋果,捧著福晉遞來的寶瓶,跨過乾清宮裡的火盆,走過放著馬鞍的坤寧宮的門檻,每一步,都讓我離皇帝更近。皇帝一直看著我,有許多皇室成員在場,皇帝的目光越過他們,猶如快樂的光柱,環繞在我四周。我放下心來。他耐心地看著內務府的女官重新為我梳頭,將我的雙髻改為兩把頭,然後褪下龍鳳同和袍,穿上朝服,戴上朝冠。在這些繁瑣的儀式之後,我們離得更近了。女官奉上合巹宴,皇後居左,皇帝居右,我們對飲對食。由於發型和裝束的改變,我一下子成了成年女人,而皇帝則是目光灼灼的俊朗青年。過了今夜,他就是真正的成年人,可以親自處理政務了。當我們望著對方時,我們的談話很自然丟棄了繁文縟節,又很自然地繞過那些該說的吉祥話兒和問答題。皇帝說,過了這麼久,才有一個中意的人來陪朕。按理說,我應該低頭不語,但我一點兒也不拘謹,他的眼睛像兩簇跳躍的燭火。我說,皇帝,你孤單麼?你有師傅,兩位母後,無數的宮女、太監,還有群臣,你會有孤單的時候麼?皇帝說,你來了,朕才知道什麼叫孤單。這是我此生聽到的最動聽的言辭,而皇帝那雙清亮的眼睛,有著超乎常人的熱度和光亮。我們一邊交談,一邊行坐帳禮,吃半生的餑餑,喝交杯酒,這一切都極為順暢祥和。外面,坤寧宮的屋簷下,結發的侍衛夫婦們唱起了交祝歌。

我們坐著,輕聲嬉笑,絲毫不理會女官和已經困頓的王公福晉們。天快亮時,他們走了。我們會得到兩宮皇太後的祝福嗎?我問。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去向兩宮皇太後請安。皇帝說,最先向朕說起你的是母後皇太後。慈安太後派人仔細打聽,一心要為朕找到全天下最安妥的皇後。她詢問所有的皇室女眷,打聽他們的女兒,問詢她們的性情喜好。朕自小不喜歡讀書,慈安太後便留心喜歡讀書,讀過很多書的女子;朕自小性急,慈安太後就打聽那些性情溫婉有耐心的女子;朕不會寫詩填詞,慈安太後便暗暗尋找會寫詩填詞的女子。當她聽說戶部尚書崇琦家有這樣一個女兒時,便高興地告訴朕,說有了合適的人選。你具備她所有的期望和要求。你幾乎是為了印證她的心願而來的。第一個喜歡你的人,是慈安太後。而朕出於好奇,想知道,具備了所有朕不具備的才能與修養的女子,到底是什麼樣子——天下果然就有這樣的人,來做朕的皇後。

我會得到聖母皇太後的祝福嗎?我不該問這個問題。我眼見皇帝嘴角的笑容僵了一會兒。皇帝說,朕不知道。以後,你每天都要見到她,要記住,請安的時候,別看她的眼睛。看著她的衣領或耳環就好,只是,別看她的眼睛。

我是大清第十位皇後。每天,宮女們捧著許多衣服供我挑選。宮裡節日多,每個節日,皇後和妃子們都會得到賞賜的新衣。賞賜分等級,衣服也分等級。一天裡,我要換五六種衣服以適應不同的場合。皇帝更是如此。好在,有一班熟悉禮儀典制的女官和宮女提醒著我。儀式非常多,儀式中的規矩更是多如牛毛。我並不能依自己的心情和愛好穿衣,也不能隨心所欲選擇膳食。一切都要符合儀式與規範,又要豐盛輝煌,還要符合太後的心情。我的每一天,是一場又一場迴圈上演的儀式。

穿衣裝扮事關重大,若一不小心,穿錯了,就會給人以把柄,招致太後動怒。我放棄了,從頭到腳交由宮眷女官打理。我時常在穿衣鏡前打盹,梳頭時,閉目沉思。我們不常見面。皇帝要勤於政務,皇後要母儀天下,尤其是新婚,更應以剋制的姿態為群臣和國民做出表率。這最為義正辭嚴的訓誡,讓我和皇帝知道,這個十月的夜晚,是多麼珍貴而不易。

我們從月光地回到屋子裡,為對方搓熱雙手。皇帝讓人燙了一壺清酒,又加了些熱菜。我們為對方斟滿酒杯,像舉行拜帳禮那樣,將酒送入對方口中。不知為何,我們總繞不開月的話題。這會兒,我已經知道皇帝的一些小秘密,譬如怕黑。皇帝待著的地方,即便白天也要點燈。而且,他很不樂意夜晚有明亮的月色。

在十分明亮的月色下,能看清蠅頭小字和手掌裡的紋理。皇帝卻躲避這光線。月華灼灼,往往令皇帝煩躁。他讓人放下幕簾,點亮所有的燈。他對明亮的需求這麼多,卻固執地迴避最明媚的月色和我看不見的暗影。

“皇上,漢族最好的詩人,喜歡在好月色裡出遊,準備好酒菜,呼朋喚友,登山憑古。宋朝最好的詩人懷著對月景的激賞寫下著名的《赤壁賦》。皇帝,最好的詩篇,是對明月和世間情感的祝福……”

“月光會殺了你,在你不聽話的時候……”

皇帝望著一盞燈,說話的聲音如同耳語。我還是聽到了。

“誰敢威脅和恐嚇皇上呢,又這麼荒誕不經?”

“你剛進宮,也好,什麼都不知道。要是一直都這樣該有多好。入宮以來,有什麼讓你不舒服的嗎?”

“每天換那麼多套衣服,我不大適應呢。”

“總有你穿不完的衣服……還有呢?”

“到處都亮著燈,就很難看到自自然然的月色和星光。”

“都被照亮了才好。可還是不夠亮堂,不夠像白天那樣明亮。無論朕點多少燈,都不能讓夜晚更亮一些。”

“足夠亮了,皇上。”

“皇後,你從未見識過黑夜。”

“黑夜在外面,屋裡亮如白晝,可有它藏身的地方?”

“每間屋子裡,都有黑黑的影子。有許多影子跟著朕,朕得讓每一處地方都照得透亮,亮到影子無處躲藏才好。可只要少一盞燈,少一點光亮,它們就會再來。朕受不了它們看朕的眼神。”

“皇上,”我輕喚一聲,不免向他身後看了幾眼,“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

“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他環顧四周,眨眨眼,“那麼,就聽朕說說‘我’的心事吧。”

我在這裡待得太久,沒有辦法離開。有時我得空去趟圓明園,看看那些燒焦的廢墟。我還記得圓明園燒壞前的樣子。在我的回憶裡恢複了它原來的樣子。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修複這所園子。我希望事情回到從前。這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聖母皇太後。事情都被一場大火改變了,最大的改變發生在太後身上。在大火燒起來之前,她不會說“月光會殺死你”這樣的話。我們住在圓明園,我們有許多房間,每個房間都很亮很寬敞,我們暢遊的地方,處處繁花似錦,光從任意一個方向灑下,風從任意一個地方吹來,在我心裡,只有快活。你看我現在也很快活,這也是我,可不是從前的我。以前,我是快活無憂的太子,現在,我是快活無憂的皇帝,我快活,是因為我沒有不快活的理由。任何事都不用操心,任何事我都滿意,都弄好了,上朝、下朝,用膳、聽戲,春天鬥狗鬥雞,夏天玩鳥,秋季逗蟲。大多時候,我也認為,我很快活。

可這都是偽裝。事實上,我一點兒都不快活。圓明園的火燒起來後,事情就變了。她變成了另一個人,有著一樣的臉、身材和聲音。怎麼不是她呢?當然是她。只有我知道,她們不一樣。我是說,後來的太後與之前的懿貴妃,她們的眼睛不一樣。形狀還是原先的形狀,只是眼睛的顏色不一樣。有時那雙眼睛是綠的,有時那雙眼睛是藍的,有時是黃和紅色。除非從大火前和大火後一直跟著她的人,才能看見這個變化。可惜,原來服侍她的女官、宮女、太監,要麼死了,要麼逃了。更何況她身上總戴著許多珠寶,那些紅紅綠綠的飾物,複雜的刺繡,都讓人無法看清她瞳孔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