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棟拿到入學通知書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上上下下地把那張通知書看了好幾遍。待確信眼前發生的不是夢時,他猛地跑出宿舍,跑出部隊營院,抱住路旁的一棵楊樹,放聲大哭了起來。
這張入學通知書,意味著他半年後就是幹部了。母親和哥、姐,當然還有他自己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願望。從當兵那天起,他就明白,他出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揹負著一家人的夢想。
劉棟去軍區教導隊報到前,連長給了他兩天假,讓他回了一趟家。這是劉棟當兵後第一次回家。
走進村口,他一下子看到了姐姐。姐姐揹著揹簍剛從山裡挖藥回來,姐弟的不期而遇,讓倆人都怔住了。劉棟站在那兒,眼睛緊盯著劉草,他想在第一時間裡感受到姐的生活是否幸福。沒等他從姐的臉上找到答案,劉草就悲喜萬分地叫了一聲:弟弟——
接著,姐姐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看見姐的眼淚,他就什麼都明白了,心也跟著往下沉了沉。
他們走到自家院門時,劉樹正擔著一擔水往回走,他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劉棟。劉樹愣在那裡,“咣噹”一聲,水桶翻倒在地上。哥快步走過來,停在劉棟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把他仔細地看了一遍。
兩年沒見的哥哥,三十歲還不到,已顯出一臉的滄桑。劉棟熱辣辣地叫了聲:哥——
劉樹的眼淚早已經含在了眼裡,兄弟倆就用兩雙淚眼長久地凝視著。
母親聽到動靜,從屋裡走出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急煎煎地抓過兒子的手,眼睛不眨地端詳著劉棟。看著劉棟,她一下子又想到了“那個孩子”,眼淚就“譁”的一下流了下來。她一邊拉著兒子的手往屋裡走,一邊忙著問:棟啊,這兩年過得好嗎?
好!劉棟只能這麼回答。兩年沒見到眼前的親人了,每次寫信時都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寫在紙上的,也只能是報個平安。回來的路上,心裡仍有著太多的話要說,可一見到親人,卻只能用一個“好”來概括他此時的心情。回家之前,他沒有寫信,沒有把自己要去軍區教導隊學習的事告訴家裡,他要給家人一個驚喜。
進屋後,他把入學通知書遞給了哥哥,劉樹把那張紙看了幾遍後,才抬起臉激動地說:劉棟,學習完是不是就提幹了?
劉棟點點頭,哥哥就一把抱住了他,“嗚嗚”地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嗚咽著:弟,你沒讓哥的心思白費,你為咱家爭氣了。你姐受點委屈也值了,我們就盼著這一天。
那天傍晚,劉樹又蹲在門口吹響了笛子,笛聲不再憂鬱,曲調裡透著歡快和喜氣。有人路過門前,就衝劉樹問:出啥事了,這麼高興?
劉樹笑眯眯地衝著人家道:我弟劉棟就要提幹了。
晚上,劉樹和劉棟躺在炕上,都顯得很興奮。劉樹聽劉棟講他這兩年的部隊經歷,劉樹很新奇地聽著。後來,他一遍遍地撫摸著劉棟脫在枕邊的軍裝:弟,你說我穿上軍裝是個啥樣?
那你就穿上試試吧。
劉棟的鼓動更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從被子裡鑽出來,穿上軍裝,站在炕上左看右瞧。劉棟發現,哥穿上這身軍裝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一下子精神了許多。他知道,哥的最大夢想就是當兵,看著眼前興奮的哥哥,劉棟感到一陣心酸。他看著哥哥,道:哥,你這麼喜歡穿軍裝,等我回到部隊,我就把我那套軍裝寄給你。
劉樹一邊小心地脫著軍裝,一邊著急地說:別,你寄給我,那你穿啥?
我還有。
看到哥高興的樣子,他的心裡就越發難受。一家人都在關心他,可他又為這個家做了些什麼?他伸手關了燈,屋裡一下子黑了起來。黑暗中的劉棟突然說了一句:哥,你自己的事也該考慮了。
劉樹沉悶了一會兒,道:這回你就要提幹了,等你提幹了,哥再考慮也來得及。
劉棟一下子就哽咽起來,他帶著哭腔說:哥,你為這個家、為我,付出得太多了。
劉樹卻很平靜地告訴弟弟:我是這個家的老大,爸不在了,我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這回好了,等你提幹了,你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了,哥也該歇歇了。
劉棟沒說什麼,只是睜著眼睛看著黑黢黢的頂棚。過了一會兒,劉樹道:不早了,睡吧。明天咱們得去看一眼爸,如果他有靈,知道你提幹了,指不定該有多高興呢。
另一個房間裡的王桂香也沒睡著,劉棟的回來又牽出了她的心事,看到劉棟,她就想起了“那個孩子”。那孩子她都沒來得及給起上名字,她只能管他叫“老二”,老二也該長成劉棟這樣的大小夥子了。夜裡,她曾無數次地惦記著老二,想象著老二的生活,更多的時候,她是在夢裡與老二相見。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疼愛眼前的孩子,也更思念失去音訊的老二。
在王桂香無數次的想象中,老二一會兒是清晰的,一會兒又是模糊的。這麼多年,對老二的思念只能停留在她的想象中。她心裡清楚,老二不會受啥委屈,一定正生活得幸福美滿。可她仍忍不住去思念,她沒法管束自己的思念。她千萬次地想象著老二的生活,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幸福的,可她仍止不住地去想。
劉棟當兵走後,劉樹曾問過當年送走弟弟的一些細節,她不肯告訴他,她擔心劉樹節外生枝,打擾人家平靜的生活。作為母親,她生養了這麼多孩子,深知生孩子容易、養孩子難的道理。那對軍人夫妻能把老二拉扯大也不容易。他們對老二視如親生,如果老二有一天知道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那對他們的打擊是沉重的。她以一位母親的心情,體會著另外一位母親的感情。
她曾暗自發誓,除非自己要離開人世,否則她決不會向任何人把田遼瀋一家的秘密說出去,包括自己的孩子們。這是她做人的良心,她相信好人有好報。
慢慢的,她也就想通了,權把劉棟當成老二吧,每次想“那個孩子”了,她就使勁兒地想劉棟。
能讓她看見孩子,這比孩子有出息還讓她高興。只要孩子健康、平安,她心裡就踏實,日子也就有了盼頭。這次劉棟回來,她發現兒子比兩年前胖了,也高了,她揪著的心也就放下了。
劉棟來了,又走了,家裡似乎一下子又空了下來,於是她的心裡又滋生出長長的思念。她明白,兒子出息了,不用她惦念了,可自己還是惦念,思前想後的,日子也就有了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