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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補天 (七 下)

對於紅拂來說,此刻擺在她面前的那支血跡斑斑的羽箭卻一點也不陌生。箭的尾羽偏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著一個李字。那是她多年前就了熟於心的習慣,她一直崇拜的那個人說過,只有這樣,別人才知道命中目標的是自己,而不會刻意將功勞掩飾了去。

李靖的心中把功名看得非常重要。這一點紅拂也非常清楚。否則,她也不會在十餘年的光陰中每每從對方上任地點附近經過,卻不敢走過去,問一問當晚的承諾是否還有效。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個歌姬,逃奴,一旦過往被揭發出來,不但會危及自身安全,而且會連累得李靖聲名受損。所以,她寧願等,等李靖的能力可以無視流言傷害的那一天,等李靖真的功成名就後,找個機會偷偷娶她進門。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罷,至少,她可以每天看著他意氣風發地笑,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

可她等來的卻是一支破甲錐。如果不是孫華捨命相救,紅拂知道被射穿脖頸的人將會是自己。但她一點兒也不感激死去的孫華。那個莽漢從二人第一次見面後,就如同一隻蒼蠅般圍著她沒完沒了地轉圈,無論她肯不肯接受,都發誓要守護她一輩子。如今,他用生命兌現了承諾,卻把她推到了一個無比尷尬又無比痛苦的位置。

幾乎所有同僚都把她當作了孫華的未亡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包容著她,一遍一遍許諾待城破之後,定然將放冷箭傷人的那名隋將捉到她面前,由她自己親手為武鄉縣公報仇。卻根本不在乎她臉上的悲傷究竟是為了誰,也不管她心中到底對放冷箭者有沒有恨。

有麼?一個人安安靜靜沉寂在悲傷中的時候,紅拂捫心自問。老實說,現在她的心中對李靖一點兒恨意也提不起來。那是兩軍交手的戰場,他們站在不同的旗幟下廝殺。對於一名合格的武將而言,只要能讓己方通向獲勝的手段都可以嘗試,根本無須顧忌良知和道義。況且,李靖為了尋找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已經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幫助守軍打敗這二十幾萬洶湧而來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願以償地步入大隋重臣行列。為了一點點兒女私情而放棄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成名機會,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夠做得到?

儘管能給對方的行為找到無數理由,她的心卻變得越來越空。‘也許在內心深處,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是個蓋世英雄。同時,她們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對方的一切還重!’這樣想著,她不禁對自己的小女兒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女人了,居然把世態人心看得還是那麼簡單。這是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兒女情長的傢伙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來?如果有,那一定還是傳說中的存在吧。並且傳說不可能持續長久。

“可孫華畢竟為你死了!”另一個聲音很快在心中響起來,熱辣辣如同再抽人的耳光。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馮翊太守,這一連串的稱號,絕對比某些人還沒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孫華放下這一切撲到她身前時,幾乎毫不猶豫。待看到箭尖從自己脖頸前方透出來,他居然還有心思對她憨憨地笑。彷彿只有這樣,才證明往日他當眾對她說的那些話,不只是為了佔佔口頭上的便宜。他是認認真真的,認認真真的希望能將她抱回家中,認認真真地希望和她一道分享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討厭又無法忘懷的笑容已經消失五天了。在紅拂的回憶中,卻清晰得宛如發生在剛過去的某個瞬間。有時候,她真恨不得被射殺的是自己。那樣,也許李靖的心裡會永遠留下她的位置,無論內疚還是惋惜,一輩子都無法忘掉。就像她現在無法擺脫孫華的陰影一般,煩躁而迷茫。

外邊的喊殺聲很高,一波接著一波宛若驚濤駭浪。攻防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義軍和守軍都成了強弩之末。也許下一刻,承載著她很多記憶的長安城就會被攻破。她和李靖就會在當年結伴逃離的楚國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許義軍會被耗盡力氣,兵敗如山倒,然後被正在向長安馳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長安城裡邊殺出來的隋軍前後夾擊,讓所有夢想成為虛幻的碎片。這些,對她都不重要了。她原來跟著李婉兒,是為了求對方幫忙找尋李靖。連帶著改變自己的出身,以便出嫁時不至於辱沒李靖世家子弟的榮耀。而現在,李靖的下落她已經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妝”也徹底失去意義。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來的意義,紅拂也不想繼續留戀。她打算待孫華的頭七過後,便向婉兒請辭。把娘子軍右三領軍,從四品宣威將軍的印信留給更適合它的人,然後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過平凡日子。至於最後的歸宿在哪,暫時她還沒有找到。但對於曾經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她,這不算什麼困難。

軍帳外又傳來一陣歡呼,非常短促,幾乎是在剛剛發出便被卡在了喉嚨中間。緊跟著,又是一聲輕嘆,然後是怒罵,呵斥,最終,一陣鑼聲結束了所有嘈雜。

“他又贏了一局!”紅拂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絲苦笑。對於外邊的節奏她已經非常熟悉,同樣的遺憾幾乎每天都在重複。李靖贏了一局,便等於娘子軍輸了一局。對雙方的將領而言,都是為了功名富貴而已。無所謂誰是誰非。

“那個守將真卑鄙,把很多根本不會打仗的百姓都徵調上了城頭!”這是王元通的聲音,只有他在經過孫華靈前還會繼續大聲說話,彷彿唯恐躺在棺材裡邊的人因為過於關心戰況而重新坐起來般。

“小點兒聲,別吵到出塵!”正在呵斥王元通的是齊破凝。他還保留著在王屋山時的習慣,直接喚紅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帶著幾分豔慕提她的藝名。

“我不是心裡急麼,咱們在這多耽誤一天,旭子那邊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氣,但還是儘量把嗓音壓了下來。“怎麼說大夥都是兄弟,天塌下來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扛!”

“要是李將軍在就好了,憑著他的箭法,豈容城樓中那個敵將囂張!”第三個說話的人聲音很低,但帶著股非常不甘心的意味。這也是個曾經在李旭麾下待過的故舊,所以本能地將城上的神射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較。

“廢話,若論勇武,誰能比得上咱們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驕傲地總結。彷彿李旭就在自己身邊。

然後大夥不約而同地閉住了嘴巴,拖著沉重的腳步聲遠去。然後是李婉兒和她的新兵們的低語,越來越近。最終,帳門被掀開,冬日的陽光和冷風一道撲進來,打碎裡邊的沉靜。

見到紅拂依舊保持著自己早晨出門前的姿勢,婉兒眼中流露出了明顯的憐惜。她也研究過射死孫華的那支“流矢”,憑著女人的直覺,將刻在箭桿上的姓氏和紅拂正在尋找的人對應到了一處。儘管沒有將這個訊息散佈,但婉兒對紅拂心裡的悲傷感同深受。她本以為關鍵時刻被自己的男人拋棄已經是人世間難以承受的打擊,卻沒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決來,自己的丈夫柴紹簡直算得上貪妻戀子“懦夫”了。至少,他在獨自跑路之前,還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儘管商量的結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後。

“戰勢如何?”紅拂不願意成為被人憐憫的物件,稍稍將身體坐正了些,低聲詢問。

“妹妹還是多出門走走吧。總是這麼悶著,恐怕對身體不大妥帖!”婉兒知道紅拂不過是想岔開話題,笑了笑,關切地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