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早一些的時候,在閉塞的小村子裡死了人是一件熱鬧事,但人死了就死了,人們不會心腸熱到還死者一個真相大白。他們不會報案,沒人調查,只聽信三人成虎、以訛傳訛的流言。死了可以是作孽,是惡有惡報、罪有應得,還可以是鬼神作怪。
等到我們長大了,村子裡死個人,也能把警察吸引來。
父親去世後,村子裡關於我家的傳聞又多了一件。
“他家的那個男人,聽說在外面搞了別的女人,被他家的那個老婆下藥毒死了!”
“不對,他老婆說是自殺。”
“那都是他們家編出來的幌子,現在哪有人自殺選在家裡的,也不怕陰魂不散!”
“我看他家一直都是神神秘秘,說不定真的有鬼。做多了虧心事,鬼都看不下去了喲。”
我們家是棟老宅子,幾十年了死幾個人是常事。小時候我還看到過靈魂,站在樓梯間裡怡然自得地盯著我。可他們都說是我花了眼,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牛鬼蛇神。只有人面上的那張嘴才是最真實的陰曹地府,裡面坐著的閻王可以輕鬆地判人下十八層地獄。
我進到地府裡已不是一次兩次。同一個地方,去多了我也就不覺得生疏可怖了。我也想過與他們鬥上幾句贏回立場,氣得牙根發癢的時候我又把話給吞到肚子裡。與人爭吵,感官不雅且無用。我的父母從沒做過傷害村民的事,難為所有人都把目光侷限在我的家。
多舛的家族史,我沒翻過族譜,但命運從來都具備一脈相承的難以扭轉性。現在,又輪到了我。
正月時候,派出所裡的人就上了我家門。
“您好,有人舉報你家幾個月前發生了一起故意殺人案,特此我們前來調查,鄙人姓陳。”穿著黑色制服上衣的隊長站在最前,拿著帽子的手放在身體一側,另一隻手也越過肚子捧著這邊的帽簷。他的腰間掛著一副手銬,被髮福的肚子挺著。它發著銀色的微光,被我一眼注意到。他臉上的肉鬆鬆垮垮,一開口放出來的油水酒氣,看起來是飯後不久就直奔這裡,右耳上還彆著一根菸。介紹完之後他把帽子移到左手上,右手和尋安握了一下。
後面跟著幾個便衣,聲勢還算浩蕩。一進來就環顧起四周,最後又賊溜溜地望著我和母親。
母親連忙先把大哥安頓在房裡,我讓他們先在客廳裡坐坐,然後就跑到廚房裡燒水沏茶。等水開的時候我沒敢出來,心裡一直默唸這些人能快些走。很快,水壺發出啪嗒一聲提醒我已經燒好了,我一杯杯放著茶葉,多少不均地亂灑一通。母親進來把茶端了出去,我手裡拿著一杯,反覆暗示自己一切照舊,不要自亂陣腳。
尋安處變不驚地隨著他們一問一答,我把水在他的面前放定。抬頭,又見一人走了進來。他走得有些踟躕,不像這些坐著的人進來那樣的堂而皇之。看他的身形只知道年紀和我們一般大,走到近前,他才慢慢抬起了頭。我與他對視了一眼,只稍作回想,就認出來他是離然。
十年沒見,我都快把他忘了。
他好像沒了以前的鋒芒,五官倒是深刻立體了許多,剃得並不乾淨的鬍鬚讓他顯出一絲成熟。體格勻稱,卻略微有些駝背,還是不夠精神。他喚了我一聲“安南”,便直接走向陳隊長。
“你這小子,停個車弄了這麼久。”
尋安顯然也認了出來,他起身,自然地向他伸手,“離然,好久不見。”
離然有些手足無措,把手放到背後推動脊樑挺直。然後五指筆直地並在一起,握住尋安的手。
“你們還是一點沒變。”他憨厚笑笑。
陳隊長得知我們相識,“他啊,是我新收的徒弟,跟著我一起辦案還沒多久。主要是平常這小村小戶裡也沒什麼事,難得有這麼一件案子。沒想到你們還認識……”他似乎有些後悔,也許離然參與進來會讓案子變得棘手。
寒暄完了,這幫人又回到開始的主題。
“現在人差不多都齊了。你們也別張羅了,我們問完這些問題就走。”陳副局毫不生分,宛若在自家一般自在地坐回沙發。兩手搭在靠背上,蹺起二郎腿。不像來辦公的警察,倒像是來找麻煩的二流子。
“你也坐。”母親張羅離然也一起坐下,讓我再去端杯茶。
我想這會是一場持久戰,腦子裡也蹦出許多看過的對峙畫面。只有做錯事的罪犯才會被逼到下風,但我們不是罪犯。想到這我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好準備周旋一番。
我把水端過去的時候,離然坐得很端正。當把杯子交到他手裡的時候,他洩了氣一般駝了背。他沒有看我,只是連說了幾聲“謝謝”。
我坐在母親和尋安之間。
“剛剛你們說,死者鄭某是自殺身亡,那麼請問他選擇自殺的原因是什麼?”陳副局不是外表所表現的那樣酒囊飯袋,說起話來胸有成竹,“可有留下什麼遺書或者遺言?”
“他沒有留下什麼。我在做完禱告之後進屋就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以為他只是睡著了,但直到中午做完飯我去叫他的時候,他卻一直沒醒,我才意識到不對勁。一碰到他的身子,發現全身冷冰冰的,還沒有呼吸……”母親緩了口氣,“於是我就連忙跑出去喊人過來幫忙。”
對面的記錄員在筆記本上馬不停蹄地記下證詞。
“喊了誰?”
“我先去了最近的李奶奶家,可他們家沒人。我就跑到了張大爺家裡,他家的大兒子叫上了村子裡的其他人。”
陳副局取下耳朵上的那根菸,剛放進嘴裡,一旁的人連忙拿出火機幫他點燃。
“你們為什麼沒有把他送去醫院?”他吸了一口,吐出一團菸圈。
“聽大家說他已經死了,我就一下子奔潰了……”母親扶著額頭,頓了好一會兒。
“不好意思,畢竟父親去世剛過去還不到半年,我們還沒釋懷,一回憶起就會難過。”我打破了氣氛的沉悶。
“沒關係,你們可以慢慢回答,我們不急……不急。”離然馬上接道,只是在說“不急”的時候,瞟了老大好幾眼,語氣也慢慢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