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也好。”我知於安心裡無奈,又輕聲安慰道,“沒關係的,再等些年月,總還是有機會的。”
“嗯,總有機會的。現在讓卿相高興就好。”於安伸手從四兒懷裡抱過董石,小孩子剛剛還在水裡玩得歡騰,一上岸往他娘身上一趴,這會兒都已經睡迷糊了。可迷糊歸迷糊,一抱到於安手上,兩隻嫩嫩的小胳膊一下就緊緊摟住了自己阿爹的脖子。
晉侯賞給於安的屋子是處舊宅,以前據說是範吉射在新絳城裡的一處產業,裡面屋子舊了些,庭院也荒廢了,但勝在前堂後室佈局精妙,房間也多。
趙鞅的意思是讓城中掌管修築的圬人()先修整完畢了,再讓於安一家搬進去。可於安卻問圬人要了十個工匠,說要自己親自整修。這麼熱的天,有誰願意在外頭曬日頭監工,所以於安一提議,圬人立馬就答應了,還另外多派了兩個漆工。
四兒因為每天要給於安和工匠們準備兩頓飯食,所以一大早就會把董石送到我這裡來,千叮嚀萬囑咐,別讓孩子摔了,別讓孩子玩水,要記得喂他吃飯,記得午後哄他睡覺。
他們家的宅子修了兩個月,我就當了兩個月的阿孃。這辛苦滋味,還不如當初頂日頭去給他們家後院割草。不過辛苦歸辛苦,有董石在,我幾乎每天都能笑上幾次,史墨亦如是。
兩個月後,四兒和於安的新家總算修好了。新瓦白牆,紅漆的樑柱,齊錦繡的垂幔,趙鞅派人送來了一應傢俱,我出錢讓人在他們後院裡栽了一院子的杏樹、桃樹、榛樹,還親手搭了一個種匏瓜的竹木架子。以後,我的四兒再不用上街買瓜吃了,我的桃花釀也有了著落。
日子如水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去,澮水邊黃葉落盡,寒冬已至。
這大半年,晉國政局平平穩穩,齊國、楚國、衛國卻都鬧翻了天。
在齊國,陳恆雖新立了公子呂驁為國君,但公子驁顯然不太信任這個謀殺了自己哥哥的“功臣”,所以陳恆雖仍舊在朝為相,但暗地裡卻被齊侯和高、國兩氏奪了不少權力。
楚國,巢邑大夫白公勝率領的軍隊以向楚王敬獻戰利品為由,披甲入城,一舉囚禁了楚王熊章,殺了令尹子西,司馬子期,自立為楚王。齊楚兩國盟約,瞬間告破。
衛國,趙鞅扶持了蒯聵為君,但蒯聵因流落晉國多年,極度怨恨曾經背叛他的衛國諸大夫,所以一坐上國君寶座就開始以各種藉口誅殺異己。衛國朝堂一時人心惶惶。
這三國的亂局背後或多或少都有晉國的影子,晉國看似平靜的背後也一定暗藏著他國的殺機。這明爭暗鬥的天下早已是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陷在棋局裡的人都能聽到弓臂不堪重力的聲。
弓弦崩,天下亂,似乎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最後崩響弓弦的人,究竟會是誰……
新絳城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無恤回來了。這比我預期的要早很多。
那一日清晨下了一場小雪,雪片兒很大,但極疏朗,一片片羽毛般浮在靜空裡。無恤和阿魚騎著馬從西門飛馳而入,停在趙府門外。捧匜的小僕、拿乾布的婢子、幫忙整理衣冠的侍妾、還有他雙目含情的嫡妻,一時全都湧了出來。拭臉,洗手,拍雪,這熱鬧的場景一如我當年第一次踏進趙府的那夜,只是場景裡的人已經不同了。
我默默轉身離去,斷了一隻左手的阿魚突然擋在了我面前。
“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他驚喜地大叫。
“阿魚兄弟,別來無恙。”我微笑著掀開竹笠上覆面的青紗。
“姑娘這幾年去了哪裡?可叫主人一通好找啊!快,快,主人就在那邊,我帶姑娘去!”阿魚拉住我,邊拉邊回頭衝無恤嚷:“主人,你快看——是姑娘回來了!”他話音未落,府門口的人已齊齊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急忙轉頭放下了竹笠上的青紗。
“你還沒走?”無恤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身旁的女人亦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我默默搖頭。
他冷笑一聲,不鹹不淡道:“那勞煩姑娘下次要走的時候務必告訴趙某一聲,趙某不是薄情寡信之人,這一次,必會備酒為姑娘好好送行。”
他話中譏諷之意明顯,可我沒資格介意,當初受史墨所騙一聲不吭地迷暈他,拋下他,的確是我的錯。
“對不起。”我艱難開口,聲音低啞難聽。
“對不起?姑娘何曾對不起趙某,與姑娘這樣的美人一度還不用付夜合之資,實是趙某得了便宜才對。”無恤冷著臉看著我,緊繃的面容上看不出是氣憤,還是嫌惡。但他身後之人的臉上已悉數露出鄙夷之色。
“那一夜,於你是夜合,於我卻不同。落星湖畔,此生此世僅此一夜。你若真想忘了,就忘了吧,我一人記得就好……”
我退後,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竹笠下的一片青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