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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葭臉上一熱,被他看出來了。

不是,就那麼明顯嗎?

鄭廷又送了幾份檔案上來,鍾漱石低頭翻閱時,他就守在一旁,握著一支筆,不出聲,隨時等候他的答覆。

孟葭從包裡拿出本書,是托馬斯·格雷的一篇長詩,叫《墓畔輓歌》,十八世紀浪漫主義的先聲。

她才翻了兩頁,就聽見對面傳來一聲問,“你喜歡格雷的詩?”

孟葭搖頭,“他的詩基調太憂鬱,我不喜歡。”

“那你這是......”

孟葭攤開來給他看,宣色紙章也被她雪白的指尖襯得黯淡。

每一行詩句下面,都被她用黑色中性筆,翻譯出一句中文來。她的字很秀氣,內藏筆鋒,看得出練過一段。

鍾漱石明白過來,原來是拿格雷的詩在做翻譯訓練,小姑娘很上進。

他指到那句——“And leaves td to darkness&ne.”

鍾漱石看見孟葭寫道:“世界獨留下我與昏暗。”

他記得在哪裡讀過這句話,略一回想,竟認真地跟她探討起詩歌,“這一行,是不是被翻譯成,僅餘我與暮色平分這世界。”

孟葭笑,“這是錢鍾書先生的翻譯,哪裡是我能比得了的呀?”

那種近代文人獨特的留白蘊味,筆下自挾的悽婉和浪漫,非幾十年深厚的功力不可成。

鍾漱石收回手,適當地提醒她,“你才剛上大一,放輕鬆,不用這麼著急。”

“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放鬆,鍾先生。因為我既不聰明,條件也不如別人。”

孟葭調侃自己,臉上帶著自嘲的笑,輕飄如薄紙鳶,但句句皆是實情。

在報專業的時候,她很想選目錄裡那一欄,二加二的留學專案,大三就可以去倫敦大學,根據歷年的錄取線,她的分數應該是夠的,但孟葭被高昂的學費嚇到,退而求其次,報了翻譯專業。

自從她去過一次倫敦後,就對泰晤士河畔的風情難以忘懷,總想著能有機會去唸書。

她後來專門問過考入同校的學姐,學姐告訴她,他們學校的大四畢業生,大部分都選擇在本校讀翻譯碩士,留存率很高。

如果實在想出國,又擔心費用的話,可以申請公派留學,但名額是很少的,競爭壓力非常大。她明白,無非是好中再擇優。

孟葭說完,很快又低下頭,接著進行她的翻譯練習。

鍾漱石面上風輕雲淡,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渺如山海,思緒已不知走了幾千萬裡。

他眼前這個女孩子,天底下最俗套的劇情,荒謬且狼狽的,全發生在她的身上。

瘋癲早逝的媽媽,一心鑽營而另攀權貴的爸爸,和固步守成的外祖。

她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自由生長,反被滋養出稜角分明的美麗和清醒,冶豔橫斜。

空姐來添茶,孟葭說一聲謝謝的功夫,餘光瞥見對面正睇著她。

她想,光顧著做自己的事,會不會不禮貌?他是要人陪他聊天?

孟葭收起筆,挑了個不會踩雷的題目,“先生是學什麼專業的?”

她說完又暗暗納悶,廣州到北京到底幾個鐘點?沒有那麼多話講怎麼辦。

他手搭在膝上,“和你父親一樣,研究古典哲學。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趣的專業之一。”

但孟葭不這麼認為,反而覺得古老神秘,“那你最初,是想成為一個哲學家?”

鍾漱石眼眉鬆散地笑,“一點也不。人到了稱什麼家的地步,基本上,這條路也就走到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