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技術員說的興起,站著用手比劃道:“你們看看咱現在吃的。蘇聯的蘿蔔牛肉湯,麵包管夠,還有罐頭裝的紅燒肉,皮蛋、燻肉、酸菜,要是懶得吃飯了,自己在宿舍裡泡泡麵也沒人管,知道我們當年吃的是什麼?”
“說說。”90年代人,獲得資訊的途徑很少,即使是同行業的人,也難知道前人的生活。許多人對石油會戰的瞭解,也就侷限於宣傳部的宣傳資料了,很難了解到當年的石油人的生活。
老技術員喝了一大口水,用手背一抹,就敲著指頭笑道:“我當年還在石油學校上學,本來準備讀高中的,聽從了國家號召,還沒畢業就去了大慶。到了鑽井隊,給分了一個師父,第一天吃的是苞谷麵糊糊,配窩窩頭。南方人可能不知道苞谷面是什麼,苞谷面就是玉米麵,喝第一頓的時候,覺得味道還不錯。我那時候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家吃的就多,一路上更是餓了。所以,一口氣喝了三大碗,還吃了兩個窩窩頭。其實還想吃一個窩窩頭的,師父說沒有了。”
聽他說話的勘探隊員都笑了出來。
老技術員沒笑,搖搖頭道:“我後來才知道,每個人每天只有一碗苞谷麵糊糊,只有一個窩窩頭。我不光吃了自己和師父的苞谷麵糊糊,師父還跑去和隊長借了一碗,隊長有家眷跟著,可以把窩窩頭用的面換回家,自己煮成稀飯喝。所以只有兩個窩窩頭,沒有多的了……”
30年前發生的事,對老技術員而言,幾乎是歷歷在目的。周圍的勘探隊員也都沉默了下來,他們多是60年代生人,年少時都捱過餓,知道吃不飽飯的感覺。讓一個飢餓的人將自己一天的食物讓出來。給一個陌生人,這種情感,只有在會戰的年代裡才能體會。
蘇城唏噓的坐在圈子外圍。他在讀書的時候。也曾聽說過類似的故事,然而,身處在西伯利亞的環境中。聽著當事人講述真人真事,仍然會感受到劇烈的衝擊。
在鐵人王進喜的時代,幾十噸的鑽機是由1205隊的30多名工人,以人拉肩扛的方式用了三天三夜運到現場的,開鑽的50噸水是幹部、工人和家屬用盆和桶端進鑽場的。這種經歷,經過半個世紀再聽起來,幾如天方夜譚。
38米高,22噸重的井架,分攤到40名工人身上,相當於每人要分擔550公斤的重量。相當於每2個人要抬起一輛日本車……而他們所能利用的工具,只有非現代化的滾槓加撬槓……50噸水分攤到200人身上,相當於每人提了250公斤的水,即使每次用桶提25公斤的水,也要往返礦區10次……
這種精神和黨派無關。和政治旗幟無關,它的動力來源於人內心的激情。一個數億人口的泱泱大國,承受了數百年的壓迫和苦難,當整個民族有機會翻身的時候,沒有人會彷徨猶豫。
每個人都向往優質的生活,但優質的生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經過了鴉片戰爭、甲午戰爭、辛亥革命、軍閥混戰、國民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戰、解放戰爭、朝鮮戰爭、文化大革命等一連串事件。華夏民族積累的歷史紅利,已經損耗殆盡了。10年,20年或者30年的辛勤工作,遠沒有到令人歡欣鼓舞的時候,只能是默默地慶幸罷了。
正是老技術員這樣的人,奉獻自己,為國家換到了難得的積累。
是老技術員這樣的人,用奉獻,用奮鬥,用人生,將中國從亞非拉的第三世界國家拉扯了出來。
大慶石油會戰時期的石油工人,如果要住好房子,要機械化生產,要充足的食物和額外的加班工資,那2020年的中國和2020年的黑非洲,也不會有多大的區別。
最終的結果,是中國依然只能每年用石油換外匯,用外匯買糧食,然後儘量養活貧民窟裡呼喊著公平的國人……
李政夫的經歷註定他無法理解這樣的社會和這樣的人民,他給伊藤信重翻譯了一遍,同時評論道:“把自己唯一的食物給別人,自己又怎麼有力氣幹活?這樣的做法太不符合經濟調配了,這樣的國家和公司,怎麼發展?他在講故事吧。”
伊藤信重卻有些失神。
他是50年代生人,四十歲剛過。當他有記憶的時候,日本同樣窮的底掉,許多地位很高的人也買不起襪子,以至於他的父親每年冬天都要光著腳穿木屐上班。伊藤信重至今還記得父親拼命工作的場景,那種辛苦到深夜,也不肯浪費一分鐘時間的模樣,給予了他極大的刺激。
聽了李政夫的翻譯,又聽了他的評論,伊藤信重換上了凝重和尊敬的表情,眼睛看著老技術員,口中道:“你是無法理解那種迫切的想要民族復興的心情的。為了日本的復興,我們可以不吃不喝只工作。哪怕累死在工廠裡也沒有關係,只要日本能夠強大起來,能夠成為驕傲的國家強大起來……”
李政夫有點不自在了。和日本比起來,新加坡連小國寡民都算不上,總共300萬的人口,甚至不夠一次大型戰爭消耗的。
因此,他確實是無法理解民族復興這個詞,新加坡甚至都不算是一個民族。但他還是不喜歡伊藤信重這樣說,於是,李政夫打斷了伊藤信重的呢喃,道:“這個人說的是中國。”
“那說明中國是走在復興之路上。”伊藤信重頓了一下,再輕聲道:“我們擋在了他們的路上。”
“何至於。”
伊藤信重笑的很古怪,道:“看看蘇城的瘋狂就知道了,鐵路運輸是源源不斷的。現在是7支勘探隊抵達了,那在路上的也許還有七八支勘探隊,在中國,他不知還組織了多少人準備運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