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解釋:“這一屆工農兵學員招生,公社推薦了,所以,我也要回城區準備考試,等放假我就走,你一定等我,在城裡好好養傷,我去……”他馬上就變語氣,“我去向你請教。”
“你都上了兩個高三,比我們還多了學了一年,還用得著向我請教?”
“哪有?”他聽出對方語言中的揶揄,申辯道,“我從65年的4月份休學,66年4月份回校,怎麼就多上一年呢?相反的一年回鄉勞動,你是全校第一的成績,如果參加高考,你說不定也能成高考狀元。”
剛才說,他推薦上大學,童真真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很快,就像烏雲遮住的星星一樣,馬上暗淡下來,聲音更加低微:“我的情況你太清楚了,在學校大家都憋著一股勁,誰也不說破,你們六五屆的,那些政審不過關的,哪一個考上了?更何況現在雪上加霜,又這個樣子,考大學?下輩子吧!”
她突然轉過臉去,那閃閃的淚光還是被他看見了,心尖尖一抖,腰身彎得更低,俯身說:“會好的,政策也因人而異,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變了。等我考上了,等我工作了,等我有能力了,我會幫助你的,就像你在學習上幫我一樣。”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他的頭越靠越近,很不熟悉的,很不習慣的,很難為情的那種氣息襲來,讓一個年輕的姑娘無可退讓。半個身子也不能動,連轉頭都沒有地方了。
從小母親就教導她,男女授受不親,一定要保持距離。母親的容貌是教師當中數一數二的,她可以保持高冷,常言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蘇老師比寡婦都悲慘,還要讓人避而遠之。寡婦可以再婚,有夫之婦不可以。有夫之婦,丈夫又不能回來,還在海峽的那一邊,就像隔著天塹。是擺脫不了的婚姻,是無法事實的婚姻,是千夫所指的婚姻。誰叫她的丈夫要當炮灰,跟著人民公敵到孤島上去呢?
好在她低調內斂,溫婉端莊,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人見猶憐,讓人痛恨不起來。不僅人長得漂亮,字寫的也漂亮,書教的也漂亮。大家都對他她客客氣氣的,但是都敬而遠之。就是早期學生對她的批鬥,也引起很多同情。
她自動與人保持距離。在辦公室不用說了,各幹各的事兒,各上各的課,就是與學生也有一定的距離。女兒不同,到底是學生幹部,不能脫離群眾,否則差評太多,影響自己的前途。
但是,在生活當中,母女兩個同仇敵愾,防男人就像防賊一樣,不僅不串別人的門,也不歡迎任何男教師的來訪,本來家裡也不大,兩張床之間只能站一個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誰去呢?
只是在前期,工宣隊進校,有人好奇,有人心懷叵測,到她們家調查研究,也可以說是監督改造,但是進了家門,只有坐在女人床上。而母女兩個,就只有站在門邊,等於向學校宣佈——家裡來男人了,這樣誰能不尷尬?以後,再也沒人去了。
唯一去過她家而且藏身的,只有夏永山,是在特殊的時期,特殊的情況下,前後來過三次。可以說他們互救的。所以除了工作,除了學習,夏永山是她交往最多的男生。
一起工作,一起上學,還有患難與共的經歷,對一個青春少女來說,小夥子年輕英俊,幹練寬厚,還有一顆熱心腸,對她們母女兩個體貼入微,那份深情厚誼滾燙滾燙,石頭都捂熱了,情竇初開的少女,任是無情也動心。
可就是不能動心,同學期間,一門心思準備考大學,停課期間人心惶惶,下放農村擔心出路……即使一帆風順、平安無事,他們之間也隔著一道天塹——家庭地位懸殊。
兩個陣營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是比貧富差距更無法填補的鴻溝。想都不要想,提也更不能提。唯恐避之不及,卻也避之不及。
唯一的身體接觸,只在這次受傷中,被男人抱在懷裡不止一次,被巨大的羞恥感包裹著。所有的毛孔都為之震顫,身體驟然熾熱,彷彿被焚燒一樣,無法正視那種尷尬的情況,恨不得去死。
可是,疼痛比死亡還要難捱,她沒辦法躲避,也沒辦法反抗,相反還有一種安心,一種減痛,一種溫暖……
手術過了,疼痛減輕了,男人再次靠近,回想起那個時候的親密接觸,簡直有些無地自容,事情快要過去了,兩人沒有必要接觸了。更何況,他馬上進城上大學了,而自己是一個殘廢人了,鴻溝又下陷三千丈。
這是在醫院,農民看病很困難,小病扛、大病拖,住院的病人很少,女病房就一個人。他把其他的人打發走,就是想親近的吧。用告訴秘密做藉口,莫非想趁虛而入?
不說別的,就在這件事情上,他也付出了太多,應該對他感恩戴德,總不能讓他下不了臺。頭腦一轉,看著輸液的瓶子,輕聲呼叫:“藥瓶沒水了!”
夏永山跳起來,連忙朝外面走,邊跑邊喊:“沒藥水了,快來人——”
“來咯來咯。”應聲而來的是白醫生。
與往日大不一樣。不再是畏畏縮縮的小老頭,胸挺起來了,腰直起來了,眼鏡戴起來了,一件新的白襯衣,穿身上筆挺的,頭髮一絲不苟,精氣神全來了,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思文司文儒雅,難怪,他會犯作風錯誤,這樣的男人很有魅力,會沒有女人向他身上撲?才怪。
他進門先到病床邊,將手裡的棉籤按在吊針上,抽出吊針,說了一聲:“按住。”他身後的孫會計接班。白醫生才退後一步,點點頭問:“還好嗎?”
“這應該我們問你。”夏永山毫不客氣地說。在生產隊裡,就他們關係最好,除了老白的風流韻事,可以說是無話不談。
老白懂他的意思,說從現在的情況看,沒有大礙,明天早上抽血化驗一下,如果一切正常,後天就可以出院了。孫會計就說住到他家,可以燒點好的加強營養,知青的生活太清苦。白醫生聽到風聲,說不是可以回城了?孫會計一喜,說那就好了,可以讓媽媽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