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真住在一棟教學樓的樓梯檔,母親是從外地調來的,來得遲,家庭又有問題,掛靠的是集體戶口,教工宿舍沒有她們的位置。這裡早晚非常安靜,只是上下課的時候,上下樓人的腳步聲如雷貫耳,但母女都已經離家了。
昨晚回家遲了,母親問幹什麼去了,如果說自己與夏永山在蓮湖划船,母親不嚇個半死才怪。儘管,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這沒什麼了不起的。但要說起即將發生的,那才更嚇人哩。讓母親安穩一天是一天吧。童真真什麼也沒說,只告訴她到馮有珍家去了,已經吃過晚飯。母親以為她在馮有珍家吃的,也沒再過問。
第二天,童真真依然如平常的時間,不早不晚踏著鐘點走向班級。穿過操場,上二樓就是教室,視窗伸出一個女生的童花頭,跟著縮回去,咚咚咚跑下來的是孟勻,輕聲喊住她:“童真真,你,你不要上去啊。回家吧,就說……生病了……”
童真真奇怪了:“我沒生病啊,好好的,為啥不能進教室?”
孟勻聲音輕得如耳語:“班上……全是你的……大字報……”
她娃娃臉紅得像蘋果,長睫毛簌簌顫抖,全身像篩糠似的,這模樣,童真真只見過一次,那是孟勻遭遇厄運的時候,我的不幸也來了?現在她與自己同病相憐了嗎?
那是讀高一的時候,學校來了封英文信。校長如臨大敵,喊英語教研組長來翻譯。他說是美國費城的地址,寫給孟勻的。校長堅持裡面也要檢查,拆開來,要英語教研組長讀讀,原來是孟勻叔叔輾轉郵寄來的,說自己車禍重傷,託同事寫信給侄女,希望她能讀懂,並且轉告他的父母家人。
校長揮揮手,望望窗外球場打籃球的一幫子男生,只認識一個,叫住他:“武三橋,你們班孟勻的信,你帶去!”
跟著一個平頭矮個子男生跑來接過信。
全校師生沒人不認識武三橋的,那源於高一進校第一次期中考試,英語他交了白卷,深藍的鋼筆印跡在卷子上打了一個大叉,卷頭一排歪歪斜斜的大字:“不怕天,不怕地,老子中國人,就不學外語!”
他因此提高了知名度,許多人背後對他指指點點,他不以為恥,反而成了蓋世之傑,整天趾高氣揚。
儘管是校長吩咐,他耽誤了打球,也一肚子不痛快,接過一封天書,舉著信跑進教室大喊大叫:“是哪個龜兒子的外文?”
孟勻是英語課代表,理所當然被推舉去看信,仰頭看武三橋高舉著拆開的信,陡然變了臉色,當時全身發抖,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這……是,是……是我……是我叔叔來,來的……”
“你還有叔叔在外國?你他媽就是特務!”
武三橋說完,把信像扔垃圾一樣甩給她,從此只喊她外文,雖不成為一個名字,他照舊不交作業不背書,連英語課也不上了。
孟勻是班上外語最好的學生,也是膽子最小的學生,還是童真真學習的競爭對手。莫非,父親的底細也在班上暴露了?怕什麼來什麼?但來什麼也要自己擔當,不能因此就不上學了吧?她想起母親經常說的話:不管是福還是禍,禍害來了躲不過。
如果說昨天沒有人給她打預防針,今天她會張皇失措,現在已經有思想準備,大不了再被人罵成是反派軍官女兒,畢竟像武三橋那樣的學生少,夏永山比他有威信多了,有他的支援,有了底氣。於是拍拍孟勻的肩膀,似乎需要安慰的是對方:“別害怕,沒什麼,我去看看。”
儘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出乎意料。童真真走進教室,一眼掃過去,渾身血液涼了——自己成了緋聞的主角。說白了,就是作風不好,這是一個女孩子最不齒的錯誤,甚至可以說,無恥下流到犯罪的地步,今天,自己卻變成了這樣的人。
昨天,後面牆上的學習園地十分醒目,還留著一片高考倒計時的版塊,每減少一天,由她用粗粗的紅色粉筆寫上數字,還有模擬考試的排名,除了英語、數學,其餘各科都是她的名字打頭陣。
現在,那塊寶地是她的專欄——不,還有另一位男主角——夏永山。
學習園地變成大字報專欄了,每一張都墨汁淋漓,看得出是早上才寫的,最大的一長條大白紙橫貫全黑板,覆蓋了原先所有的名字與字跡,上面是紅顏色寫的兩句話:“深夜划船蓮塘,兩個男女搞什麼鬼?”
後面有一張張的白紙黑字: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蓮塘上映。”
“昨天晚上言情劇哪個有幸看到?買了票沒有?”
“夏永山與童真真,一個曾經的學生會首領,一個現在的學習委員,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裡亂七八糟。不為革命搞學習,臨近高考,卻在見不得人的地方談戀愛,把我們高三一班同學的臉丟光了,把我們第六中學師生的臉丟光了!”
還有一張字不多,卻是觸目驚心:“革命光榮,浪漫可恥!”
童真真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公開侮辱,被人潑了汙水,平時最不齒的醜陋行為,強加在一貫全校師生公認的品學端方的自己身上。
兩人到蓮塘划船的時候,沒有看見其他同學啊,唯一知道自己動向的是馮有珍,因為當時走出院子門,還聽到她在後面追過來喊,讓她不要走,說給她下麵條吃。走出那條巷子,就應該看見買了燒餅的她,還有跟過來的他了。
大大咧咧的馮有珍情竇初開,是不是也怪自己?平常兩人關係密切,對一些問題爭論不休的時候,總是抬出夏永山的理論。還應該有那次全校數學競賽,是夏永山主持的競賽,彌補了自己經驗不足,讓馮有珍得了個全校第一,是不是那個時候她心裡有了他了呢?
果然真人不露像,童真真又氣又急又羞又恨——肯定是馮有珍爭風吃醋,吃不到葡萄怪葡萄酸。難怪,剛才不是她下樓來給自己報信,如果不是出賣了朋友,按照她的德行,此刻起碼也要挺身而出為朋友辯解吧?她還像沒人事一樣埋頭寫作業。遇人不淑啊,怎麼把這樣的人當朋友的?
還有個當事人呢?人影兒也見不到。昨晚還假惺惺地安慰自己,說有事找他,事關他了,怎麼當縮頭烏龜了?以為他是個有主見、有擔當的人,事到臨頭見人心,說的比唱的好聽……她思前想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進不是退不是。
教室裡麻雀鬧林一般亂哄哄的,她想拿出平日練就鬧中取靜的辦法充耳不聞,可有那麼多人指著鼻子在罵,不能裝聾作啞,衝到桌位上,把桌子蓋板翻起,啪啪碰撞,教室裡頓時安靜下來,聽到她憤憤地說了一句:“我們沒談戀愛!”
“兩人也沒單獨到蓮湖划船嗎?”有人問。
童真真不答,這就是預設了。
有個男生陰陰地笑了:“花前月下,你們談什麼的?”
談什麼能說嗎?如果能說,兩個人就不需要到遊船上說了。能夠說馬上要開展的運動嗎?什麼都不能說,哪怕揹著作風不好的黑鍋也不能說。但是,這黑鍋背得也真冤枉啊,她吞不下這口氣。只有搪塞:“我們什麼都談,就是沒談戀愛!不信你問夏永山!”
問他?他還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