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中午,陰平橋頭。
諸葛緒帶著魏軍步騎風塵僕僕趕回來了。
此時橋頭魏營的營壘化成一大堆灰燼,許多地方還在冒著青煙,熱風拂過,一股燒焦的味道撲鼻而來。
駐馬橋頭的諸葛緒抽了抽鼻子,默然無語。
有將佐稟報橋面雖然遭受一定程度的破壞,但橋樑結構依舊完好,緊急撤退的蜀軍沒有時間徹底摧毀一整橋,因此軍中不用幾個時辰就能夠修復橋面,他請示中軍是否讓兵馬原地休整,等待橋面修復後繼續追擊。
橋能很快修好,但人能追上去麼?
諸葛緒沒有迅速下令修橋,而是拍馬掉頭往回走,身邊的將佐摸不清這位雍州刺史的心思,只能夠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人到中年的諸葛緒高冠佩劍,長鬚及胸,馬上神采拔類超群,頗有儒將之風。
他出身琅琊諸葛氏,不俗的家聲為他的仕途增輝不小。這個由前漢司隸校尉諸葛豐開枝散葉的家族,在漢末亂世中人才濟濟,最有名的諸葛亮、諸葛瑾、諸葛誕分屬三國,皆是顯赫一時的國家棟梁,雖然數年前諸葛誕在淮南叛亂被朝廷大軍撲滅,但這並不能完全影響琅琊諸葛氏的赫赫聲望。
源出一脈的諸葛緒同樣才調秀出,他擔任過地方郡守,率軍在淮南與吳軍打過仗,多有功績,又有家聲錦上添花,在朝中遂享有文武雙全的稱譽,此番受命出任雍州刺史,被雍州軍民看作是身負重任而來。
他可能會憑著伐蜀之功更進一步,踏青雲而入中樞。
但實際上,自伐蜀戰役打響以來,統領一路大軍的諸葛緒表現卻相當謹慎。
旁人看得雲裡霧裡,心如明鏡的他暗自苦笑,這滔天之功又豈是能夠輕易得手的。
且不說蜀漢姜維軍略超群,魏國將帥能與之匹敵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昔年的雍州刺史王經自視甚高,結果就在洮西被姜維打得一敗塗地。
單單國內的重重矛盾,就讓諸葛緒用兵愈發持重,三思而後行。
國中伐蜀的阻力很大,曹操、曹真、曹爽三代都曾在漢中栽過跟頭,魏國群臣對“南鄭直為天獄,中斜谷道為五百里石穴耳”的漢中險地印象深刻,內外文武都極力勸阻國中徵調大軍伐蜀一事。
但大都督司馬昭力排眾議,執意要伐蜀,為此不惜痛下殺手,斬了反對的將軍鄧敦震懾群臣,而擔任攻打漢中重任的鐘會同樣心狠手辣,打仗之前先借故斬殺牙門將許儀,以嚴刑酷法讓伐蜀的三軍將士側目而視,俯首帖耳。
這種酷烈無情的手段,讓深思的諸葛緒暗暗心驚。
國中為何如此急迫、不惜代價地大舉伐蜀?
答案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馬家父死子繼、兄死弟及,孜孜不怠地“作家門”,眼下到了這個地步,大將軍司馬昭“化家為國”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
因為有曹魏代漢的先進事蹟可以遵循,大都督司馬昭在消滅諸葛誕、大敗吳軍,取得了壽春大捷後,聲勢如日中天,司馬家“化家為國”也就緊鑼密鼓準備著,朝中已經多次有了“封晉公、加九錫、進位相國”的聲音。
晉公、九錫、相國,都非人臣可得。按照這個次序,先封晉公,再封晉王,然後天子禪位,這依樣畫葫蘆的魏晉嬗代就可以在萬人稱頌中順利完成。
但高貴鄉公曹髦這個少年天子偏偏用生命阻撓了司馬家這一朝野皆知的計劃。
漢魏禪讓,可沒先整出天子被當眾弒殺這種大逆不道的戲碼,僅僅誅滅替死鬼成濟等人也難以平息眾怒,眼見朝野上下物議沸騰,騎虎難下的大都督司馬昭不得不暫時中止司馬家化家為國的動作。
但年過半百的大都督多年苦心經營,又怎麼甘心放棄這最後一步,於是一個三軍伐蜀奪取滅國大功的龐大計劃,就這樣在大都督府的密室內誕生了。
別看這個龐大計劃眼下推進得如火如荼,身處其中的諸葛緒卻對各軍之間的齟齬洞若觀火。
鄧艾身為宿將老臣,久鎮邊境,本是伐蜀統帥的第一人選,卻意外淪為一路偏師,承擔著圍剿沓中姜維這最艱鉅的任務,然後眼睜睜看著年輕小輩鍾會統帥大軍攻下防守薄弱的漢中,輕而易舉地摘了桃子。
諸葛緒曾經是鄧艾的屬下,他了解鄧艾的脾性,這員居功自傲的老將必不滿意朝廷的制衡。
而事實也恰恰如此,作為西路軍的統帥,鄧艾私下修信給諸葛緒,藉著老上司的身份敘舊,字裡行間都在暗示自己對鍾會小兒的不屑和對伐蜀方略安排的不看好,想要試探諸葛緒的真實態度。
諸葛緒暫時沒有回信。
鄧艾功高跋扈,鍾會恃寵驕橫,夾在中間的諸葛緒如履薄冰,他是一步三思,但求無過。
所以早在第一日憑藉偵騎優勢探知姜維軍可疑動向後,諸葛緒權衡利弊,選擇迅速撤出橋頭,回救後方的大軍糧草,自保為上。
畢竟,這才是最穩妥的選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