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郡之守,汪直自然知道本郡衛所軍的屯兵之地遠在下秀城外的松林堡。沒有天子調令,怎麼也不會出現這離陽城附近的山谷裡。而且,單從這巡邏小隊所展現出來的氣勢來看,也不是衛所的那些老爺兵能比的,再說,此時已到春耕時分,衛所軍此刻都還在各自屯田處忙著犁田撒種,又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這渺無人煙的谷中。
在自己轄區內出現這樣一支未經報備的軍隊,汪直飛快的想著各種可能,計算著由此產生的可怕後果。一時間腿腳酥軟,即便是在倒春寒的天氣裡面,竟是汗出如漿,將新換的青衫打溼,緊緊的貼在後背上。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謀逆之舉。對一位皇子來說,儘管不會凌遲誅九族,但削爵去藩終身幽禁總是少不了的。即便汪直身處南疆僻壤,但卻也時常聽聞這位二皇子果敢勇決的事蹟,可如何能想到竟然膽大至斯。
汪直為官做事素來謹小慎微,宦海沉浮許多年,總算憑著資歷一步步的攀到了如今的位置,年輕時的那些雄心壯志卻早已磨滅得七七八八。入閣拜相自然是不去痴想了,若是有機會再進一步固然很好,實在不行安安穩穩的熬到卸任歸鄉也不失為個好結局。所以汪直也未曾想過去在那幾位皇子身上下注站隊,爭從龍之功尋那一步登天的機會,即便是聲望日盛的二皇子當面,他也沒有生出更多別樣的想法,只求禮數週全的辦好差事,好好的送走了這位爺,莫要得罪了便是。
只是世間萬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派來的差事可沒有那麼容易辦好,那位南紹城主平日裡就是個剛直不訶的性子,汪直才剛開口,果不其然便有千百種道理將他堵回,任你百般說情,寸步不讓。汪直實在也找不著合適的理由去為那李徵將軍的侄子開脫一二,強姦民女,殺人滅門,一份份卷宗擺在面前,證據確鑿詳實,環環相扣各為佐證,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只得悻悻而歸,指望二皇子那邊能夠念著國家法度就此罷手。
只是二皇子看來並不像自己所指望的明事理好說話,甚至於連自己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給,便將自己帶來了此等要命地方。
真是要命。
若是自己未曾來過,未曾見過,將來事洩,自己轄地出了如此之事,這失察之罪自然是跑不了的。可再怎麼失察,總歸不至於要了項上人頭全家性命去。
可如今,自己隨著二皇子來了,見了。這回正應了那句俗話了,上船容易下船難。做個忠直之臣去檢舉上報,只怕有命想沒命做,落得個腦袋掉了還進不得忠烈祠的下場。可就此和二皇子綁在一起,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一個弄不好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此地有三萬精騎,三萬步卒。只消偽造個調防文書,再由我從中打點,各府甚至都不會留意,如此大概十日能抵京郊,加上城中內應,拿下京都只需一日。汪直,你覺得這個計劃怎麼樣?”二皇子轉過身來,雙眼烔烔有神直刺人心,聲音裡面都透著急切而興奮的情緒。
沒有像往常一樣敬稱上一句汪太守,被直呼名字的汪直根本無暇去仔細分辨其中的喻義究竟是籠絡還是生疏,只是連忙恭順的俯下腰去,籍此來掩飾自己臉上的震驚失色。
這位祖宗,這些掉腦袋的話哪能隨便說與外人聽?
或許自己已經不在外人之列了?一念至此,汪直臉色更加蒼白,囁嚅了兩聲,竟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到時候,這練兵之所,便是龍興之地。汪直,你是註定要留芳史冊的人吶!”魏明軒向前探了探身子,面對面直勾勾的盯著汪直的眼睛,他也不顧面前這位太守的臉色已經難看到快要哭出來,單手握拳在身前用力的揮舞著,一邊繼續用充滿狂熱和蠱惑的聲音說道,“你是在害怕?等我拿下京都,還怕什麼,難不成還怕各地勤王之師?汪直我告訴你,以我的聲望威勢,待我皇袍加身,到時天下十三郡,只怕連三路勤王軍都湊不齊!”
汪直只覺得耳邊轟然作響,像是有無數個二皇子在身邊用充滿誘惑的聲音在不停的私語,又在不停的咆哮,一時之間竟是蓋過了天地間無數喧鬧。只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些,只被二皇子之前的一句“留芳史冊”勾引了去。
還會有什麼留芳史冊,什麼都不會有了。
無論成與不成,留芳史冊是想都不用想了,史家刀筆之下,逆臣賊子遺臭萬年那是斷然板上釘釘,逃也逃不掉的。可為人為官,讀書做事,說到底還不是求個身前身後名,想到這裡,汪直的面色連同著心漸漸冷了起來,那股寒意讓他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哆嗦起來,彎著的腰反倒漸漸挺直了些許,儘管聲音不大,卻還是顫抖著道,“二皇子殿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下官以為不妥。”
“喲!”
魏明軒的聲音戛然而止,倒是沒有如想象中那般陡然生出雷霆之怒,倒是一臉玩味的望著眼前這位竟然膽敢當面忤逆頂撞的太守,像是要從他的臉上看出朵花兒來,待得看夠了,這才側過身對著不遠處的易先生,大笑了起來,嘲諷道,“沒想到,我們這位往吏部使了不少銀子,買了個忠而不迂評斷的太守大人,竟還是個一等一的忠臣呢。”
“殿下難得打賭輸上一回,該高興才是。”
下車之後的易先生並沒有跟著站到大樹下看風景,此刻正倚坐在車轅之上,繼續翻著那本怎麼看都看不膩的書卷。似乎這如畫風景,錦繡天地,絲毫比不過他手中三兩張早已泛黃的紙頁。也只有二皇子殿下出聲,這才值得他將眼神挪開,抬起頭仔細想了想,很是認真的答了一句。
可是打賭輸了,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汪直想著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莫名其妙。想著自己往吏部孝敬銀子的事被翻弄出來,未免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著自己一路行來也曾動過攀龍附鳳的念頭,不由得更覺羞愧。然則自己總算懸崖勒馬,再怎麼小節有損,大節無虧,於國於家於人於己也總算是有了交待。想到此處,汪直心頭又略略放鬆,正自嘆了口氣,卻聽耳畔魏明軒桀桀一笑,話語中透著十足的陰狠勁兒,頓時如墮冰窖,連呼吸都不暢了起來。
“忠臣好啊,忠臣死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