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從床上起來,離開臥室,去到客廳的窗邊坐下。
臥室裡的燈沒有關,客廳裡的燈沒有開,客廳昏暗,窗外並不強烈的光此時也變得明顯。
蒲月有熬通宵的工作,並不在宿舍,房間裡只有段竟揚一人。空蕩蕩,黑漆漆,和他當下的心境極其相似。他坐在木椅上,一開始還習慣性直著身體,而後逐漸低頭聳肩,似乎想要蜷縮起來。
他很努力讓自己放空,無奈不斷有過去的記憶片段湧入他的腦海中,然後控制他的情緒,讓他心煩意亂,五味雜陳,連最基本的平靜都做不到。
越不平靜越辛苦,明明在靜坐,卻像翻山越嶺逃命一般身心俱疲。
……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密碼鎖的聲音響起。
是蒲月提前回來了吧,工作計劃改變也是時常有的。
段竟揚不想讓蒲月擔心,於是隨即站起身,裝作起床喝水、上廁所都可以。最好對方什麼都不多問,兩人只打個照面,然後自己就能回臥室。
這些日身邊的人都不敢安慰他,不敢和他多說話,應該會如他所想。
沒想到的是,進屋的人不是蒲月,而是姚津言。
這是姚津言第一次獨自用密碼進入段竟揚的房間。段竟揚很早就告訴過他房間門鎖的密碼,但這個房間是段竟揚和蒲月一起住的,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他當然不會獨自開門進入。今天他向助理詢問過段竟揚和蒲月的情況,知道只有段竟揚在宿舍才有了來看看的沖動。
現下已經是淩晨三點過,他本來打算給段竟揚發個訊息,明天早上再見面,可路過對方的房間時,無端生出一股沖動,覺得對方沒睡,兩人現在就可以見上一面。正好他是獨自上樓回房間,身邊沒有助理。
趁著沖動勁兒,他轉身回到段竟揚的房間門前,然後輸密碼開啟房門。輸密碼期間他想著進去後如果段竟揚臥室的門關著,他輕輕敲幾下,沒有反應就證明段竟揚已經睡了,他便立刻離開。
開啟門,進入房間,微弱的光線中,兩人四目相對。
兩人望著彼此愣了好幾秒。
“你回來了……”段竟揚先開口,聲音啞啞的,驚訝中帶著點委屈。他知道姚津言那邊的情況,他也一直認為自己可以解決當下的事情,不必依靠、麻煩其他人,即使是有親密關系的姚津言。然而,當姚津言出現在眼前的這一刻,他壓抑的情緒裂開了縫。
“我回來了。”姚津言一步步走向段竟揚,然後緊緊抱住對方,“抱歉,我回來晚了。”
被抱住的剎那,段竟揚紅了眼眶。
父親去世,他作為父親唯一的孩子,一個已經進入社會的成年人,必然要擔起責任。而在母親面前,盡管母親挺堅強淡然,他依然覺得自己應該成為母親的依靠。
可是,他發現自己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強大,他亦需要支援,需要傾訴。
兩人靜靜相擁了好一陣才一起在窗邊坐下。依然沒有開啟客廳裡的燈,似乎黑暗會讓人有多一分安心。
“我很小就開始接受死亡教育,和家裡人的思想有關,代代相傳,也跟……我姥姥是自殺離世有關。”段竟揚開始慢慢講述自己的故事,語氣還算平靜,“我姥姥是位話劇演員,很厲害很有想法的一個人。她自殺有不想受病痛折磨的原因,但更多的是覺得生死都是正常事,她對自己的一生已經是滿足的了。”
“我媽是攝影師,在她的人生計劃裡,結婚生子不是必要的,她的人生是萬水千山,是星辰大海。我爸是畫家,外出寫生時在野外與我媽相遇。我爸說,我媽闖入他的視野中時比一切風景都要好看。當時我媽帶著自己的攝影團隊,扛著各種器具,大步流星,猶如一頭俊美的獵豹。”
“我媽根本沒注意到我爸的存在,卻實實在在迷住了我爸。我爸厚著臉皮去認識了我媽,經過了三年他們才在一起,又三年後結婚。婚後他們兩人依然一直東奔西走,居無定所,所以沒打算要小孩。”
“大概我的出現是個意外吧,但他們說我是禮物,我媽三十五歲才生下我,我爸比我媽小五歲。不過他們沒有就此停下腳步,我四歲那年他們就再次開始四處跑。我在很多城市都上過學,我過得充實但輕鬆快樂,因為反正不會一直在某個地方待下去,完全沒有升學壓力。”
“我的學習不止是在學校裡面,還是在整個世界當中,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我可以嘗試想學的,學自己喜歡的。父母給了我相當自在的成長環境,為我做了很多很多,教了我很多很多。很多人都誇過我比同齡人成熟得多。也是因此,我認為自己應該……”
段竟揚停頓了好一會兒,再開口,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三年前我爸查出生病,這病不能治癒但可以透過治療控制病情。我爸……至少看起來心態還算好,我媽也挺樂觀。為了我爸的身體,他們長期留在了a市。他們都讓我不用擔心,認真過自己的生活,去做想做的事,我……”
“那時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離任何人都很近,真切感受到自己是懼怕死亡的。我是俗人,生活在俗世裡面,有七情六慾,根本無法超然地面對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