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三十七章:大廳之音

真相讓我驚訝不已,憤怒異常。我請了三天假,跟蹤了潁秀兩天,在一個商場的門口見到聚會的兩人。女孩兒長髮披肩,抹著淡妝,容貌美麗,脖子上掛著一臺相機。潁秀在跟前唯唯諾諾,滿身透著歡喜。我走近他們,站在他們中間,潁秀問我怎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我告訴潁秀在這地方有個客戶剛好需要畫幅畫,正好要用到相機,讓我用一用。我帶潁秀和導購走到我曾經的確畫過畫的一個巷子裡面,我將相機掛在脖子上,相機至少有五斤重。我沒有扇耳光,而是一記重拳擊把導購打倒在地上。

“滾遠點兒,爛貨”我說:“這臺相機是我的。”

潁秀拽住我的領口,要為自己的心上人復仇,眼睛噴著怒火——還有去我那兒借錢時嗚咽的落寞眼神——瞞不過別人。

“來啊。”我瞪著潁秀的眼睛:“打我兩拳,讓躺在地上的爛貨看看你有多愚蠢。”

潁秀沒有打我,轉身去攙扶躺在地上的導購,導購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哭個不停,潁秀不停的哄她。我指著地上的兩人,警告他們再讓我看到他們有這種苟且之事就決不輕饒,像武俠小說裡面的俠客一樣大義凜然,毫不退讓。之後帶著相機揚長而去。

三天之後,我見到潁秀,他臉上帶著傷痕,雙目無神,像是剛剛死過一次。那個導購糾集同樣在這座城市的狐朋狗友將潁秀痛打了一頓,他們逼問潁秀我的資訊,揚言要打斷我一條腿,讓我的後半生只能在輪椅上渡過。潁秀如同堅守陣地的最後一個戰士,寧死不從,說出一句哲學味十足的話:“打我就是打他了,你們打吧。”

我沒想到過會為潁秀帶來這樣的皮肉之苦,我氣不過,但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不過事後想來,皮肉之苦總是好過心中之苦。之後的那些天,潁秀如行屍走肉一般,幾乎成天的不吃不喝,他的老闆找到我——我曾經為他畫過一隻夏天趴在柳樹上鳴唱的知了。

“他再瘦下去就要消失了。”他說:“用你們的家鄉話勸勸他。”

我嘴上答應,但沒有去勸,我深信此事越勸越糟。雖然我吃過時間的虧,但我依然認為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傷痛。潁秀沾花惹草,但有原則,行屍走肉只是一個相對而言的詞語。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潁秀讓我攜秋沛一同去他住的地方吃晚飯,我沒有叫秋沛——沒有邀請她一同前往的理由。潁秀依然瘦弱,但看起來正在恢復,他容光煥發,翹著二郎腿斜靠著沙發背上,對身旁一個短髮女孩兒介紹我:“這是我的發小,是個畫家,一年多前他每晚就睡在這張沙發上尋找未來。”我走的時候潁秀送我出門,他的新相好不在旁邊,我想就那次的事情道歉。潁秀讓我不要說,告訴我事情都過去了。我問他那個女孩兒是不是晚上住他這兒了,他聳聳肩說:“那就看晚飯她吃的開不開心了,不過我對我的廚藝很有自信。”他的確做的一手好菜,這他所有朋友所公認的。

在打倒導購的那天下午,我回到房子,嚇得渾身發抖,那是我人生二十多年第一次打人——打的還是女人。很難想象我當時在現場是如何剋制自己的,竟然拳頭強硬,說打便打,說話絲毫沒有磕磕絆絆。只是我沒有仔細考慮後果,唯一想到的後果就是潁秀和導購徹底鬧翻,從而拯救潁秀。那天晚上,鋼琴課繼續進行,那種打人的驚恐還沒有完全散去,我的手指不聽使喚,偶爾發抖,綿軟無力。在秋沛開口問我之前,我先問她:“你怎樣看打女人的男人,縱使錯誤並非全在女人一方?”

“懦夫!”她說:“打女人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她的回答讓我心中對自己自責不已,那件事情本身不全部是導購的錯,潁秀作為最重要的當事者恐怕要承擔全部責任,而我卻將一擊重拳打在了被迫拉進迷局的人。我一直試圖找到我出手打那個女孩兒的理由,我一直相信,之所以出手,不僅僅只是出於想拯救潁秀的目的。多年以後,當我在一臺價值二十多萬的鋼琴前面彈一支我也不知道名字的曲子的時候,我終於想通了是什麼給了我打下那一拳的勇氣。潁秀的淪陷讓我想起了自己的曾經深陷的苦難,就像我輕易從他借我錢時那帶著嗚咽神采的眼神看出來他被情絲纏繞的可憐勁兒一樣,我也熟練的開啟了記憶的閥門,曾經的委屈和不甘接踵而至,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人自我毀滅——尤其是我的朋友。

秋沛的回答讓我整夜沒睡好覺,我回味著她說“打女人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時的那股堅決勁兒,好像她被哪個男人打過從記恨了一生一樣。我開著窗戶,蚊子飛進來被蚊香薰的不見蹤影,昆蟲在地底下鳴叫,遠處海風帶來的鹹味有些苦澀。

我學鋼琴的速度進展緩慢,秋沛說我在音樂方面的天賦遠不如在繪畫方面,她甚至勸我先試著放棄鋼琴,學個跟簡單一些的,比如陶笛什麼的,那玩意兒只有會呼吸,就能吹出節奏,等真正理解了音樂,再學更有難度的。

“別這麼說,我入門慢。”我說:“我最開始學畫畫時,畫畫老師也這樣說過,他讓我不要學畫畫,去學音樂。”

我一直堅信音樂和繪畫一樣都屬於熟能生巧的技能,但有一點我再怎麼練也無法練成。那就是聽準每一個鍵位和相對應的音高,對我來說難如登天,我只能透過音色區分開她所彈得音在大概那個區域,但根本聽不出來音高是什麼。我說這恐怕沒人能聽出來。她說會彈鋼琴的人都聽得出來。

在我用手卷鋼琴練了兩個多月之後,她帶我去她們酒店的一個宴會廳,那個宴會廳的主舞臺上擺著一架鋼琴。她說宴會廳很少有空閒下來的時候,那天正好空閒,她和同事們關係很好,要到宴會廳鑰匙,只說自己要去熟悉一首曲子,為半個月後的一個宴會做準備。宴會廳很大,非常,我們進到裡面,她關上大門,沿著牆壁一路開啟燈光,讓我在後面跟著她一路把開過的燈關掉,到最後只剩下主舞臺上的兩盞燈兩者,黑色的鋼琴烤漆在燈光下反射著錚亮的暗紅色光芒。她先彈了一遍《寂靜之聲》,第一個音符響起的時候,整個宴會廳的寂靜被打破,接著一個個音符從鋼琴裡面蹦出來,迴盪在空曠的宴會廳裡。安靜讓琴聲高亢,我生怕琴聲透過厚厚的門和牆壁傳到外面,被工作人員發現。但她若無其事樣子讓我放心下來,我完全沉浸在她的琴聲當中。那是我第一次在如此安靜的環境下聽一個人演奏鋼琴——為我一個人演奏,我一直覺得她鋼琴彈得很好,但從沒有覺得她彈得這般的出神入化。琴聲拂過心頭,喚醒記憶,帶走憂傷,只剩下空寂祥和的思緒隨著音符滿宴會廳的飄蕩。那種感覺讓我如痴如醉,終生難忘。

彈完之後,她側過身子,伸出胳膊,用食指做了一個讓我過去的動作:“畫家,你過來。”琴聲方散,大廳更顯安靜,她的聲音乾淨清脆,帶著難以抗拒的誘惑。暗紅色的燈光讓舞臺顯的侷促,像是夢中的海岸。她讓我坐在凳子上,旋轉凳子兩旁的旋鈕,調整到適合自己的高度。她則拉了臺下的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旁邊。安靜和光線讓我沉醉不已,又膽怯不安。

“接下來該做什麼?”我問她。

“首先。”她說:“把雙手放在琴鍵上。”

我恍然大悟,將雙手放在琴鍵上。

“彈一支自己平時練習的曲子。”她說。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說:“只記得音階。”

“那就彈一遍音階。”她說:“至少你還記得音階,不是嗎。”

我生平第一次按下鋼琴的琴鍵,感覺很硬,又很軟,又富有彈性。我從沒有忘記,我按的是低音區的一個C鍵。我平緩了一下感覺,彈了一個八度的音階。她讓我繼續,我繼續彈了一遍。她再讓我繼續,我記起了我在那個經常吹進鹹味苦澀海風屋子裡用手卷鋼琴練的曲子。我先彈了一遍《小星星》,再彈了一遍《憂傷還是快樂》。彈完我長舒一口氣,以一個標準的姿勢坐著,等著她的點評。

“感覺如何?”她問。

“和以前練習的完全不一樣。”我悲哀的說:“以前白練了。”

“知道就好。”她說:“但一定要記住,你沒有白練,你練的很好,彈得也很好。”

之後她開始讓我認真感受鋼琴琴鍵的力量,告訴我延音踏板如何使用。她認真負責,在昏暗的紅光下忙前忙後的指導我,我笨拙的手指讓鋼琴發出的聲音混亂不堪,沒有絲毫的節奏感,純粹是在製造一串串噪音。第一天,我們在宴會廳練了三個小時,之後的大多數時間我們還是在我的屋子裡練手卷鋼琴。偶爾會在她的安排下去酒店的宴會廳,我自認為長進不少,一些簡單的曲子手法也趨於嫻熟。最後科技進步,有了帶踏板的手卷鋼琴,我的練習更加的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