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那兒住了三天,覺得我應該回去才行。一方面是因為我的衣服的確得換了,一方面是我覺得不能一直躲著,躲避讓我想的更多,恐懼和自責感更盛,我需要有一個更直觀的解決問題的行動。我那天從公司回到院子裡,雙手沾滿的色彩顏料洗都沒洗,那個聾得只能聽見自己聲音的老人坐在木棉樹下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塑。我知道不能心虛,也不能退縮,一切都需要表現出再正常不過的樣子。我故意將樓梯踩的噔噔直響,好讓她知道我回來了——並非帶著需要隱藏起來逃避感,我甚至不由自主的吹起了口哨——我相信這是我更加心虛的表現。但事與願違,我所有的準備工作和努力都只是無用功——她根本就不在房間。她的房門緊閉,一把鎖緊緊的鎖住屋門,彷彿要阻止一切靠近。
我長舒一口氣的同時又疑神疑鬼,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比我更早的搬離了這個院子,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想到過會有這種結果,我也不敢透過窗戶去看她屋子裡面。我坐在電鋼琴前面,恐懼和自責感更盛,我彈起《憂傷還是快樂》,伴隨著恐懼和自責,悔恨之情伴隨著一個個音符越來越重,直到把我壓垮,我停止了彈奏。
一串響亮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那是高跟鞋特有的聲音,我知道是她回來了,她聽到了琴聲,知道我在房間裡面。我猜想她的腳步聲那麼響一定是出於和我同樣的原因。我不敢看樓道,但又急不可耐的想看樓道,我最後希望我看著樓道,但她經過的時候不看我的房間。她從我的門前經過時停了下來,穿著一襲白裙,紅色高跟鞋明亮的光可鑑人,她回來時一定是打理過。我們四目相對,她塗著口紅,頭髮燙成了卷兒,時尚、優雅、性感,完全不同於往日的形象。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著她描著眼線,睫毛彎曲的眼睛。
“大畫家,你回來了。”她說。
“嗯,回來了。”我說:“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你看,忙的手都沒洗。”
我把手從琴鍵上拿開,舉起來給她看。她笑了笑,去開自己的房門,接著是關門的聲音。事情的發展完全有悖常理,我仔細想過我們之間的各種細節,從第一次我的半身裸體把她嚇得尖叫一聲鑽進屋內,到借她洗衣粉時她只伸出來的一隻手,再到海邊、到市政府的廣場、到馬拉松的賽場、到糖棕樹下的散步、到我用潁秀那把價值一萬五的單反相機給她拍照、到宴會廳的音樂、一直到那晚她頭髮那股味道對我造成的致命一擊,我自認為對她的熟悉程度超過了她自己。因此,我做出了兩種我這次回來直面她時的猜測,並且認為所有的結果只能在這兩種可能性之間產生。但結果讓我大失所望,我覺得我永遠也瞭解不了一個人。她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完全壓制了我裝出來的自信,我甚至不能說出任何話來,我驚訝於她的複雜,只能在她難以捉摸的思想下默不作聲,感受挫敗。恐懼、自責、悔恨被她那平淡的語言和表情衝落的滿地都是,慢慢的消失不見。我覺得自己成了受害者。
第二天晚上,我覺得我有必要給她主動打個招呼。我敲她的房門,她問我是誰,我說是隔壁的借洗衣粉。她把門開的大大的,讓我進裡面取。我洗完衣服還洗衣粉的時候告訴她能不能和她聊會兒天,她說自己那會兒有點兒忙,要把一個知識點兒記住,晚點兒去我房間找我。九點的時候她來我的房間,開門見山的問我要找她聊什麼。我愕然不知所措,結結巴巴想不出一個話題。最後問她什麼時候燙的捲髮。她說是幾天前,酒店有個大型活動,她的形象要改變一下。
“好看嗎?”她問:“是不是沒以前好看?”
她完全不像是裝的,我甚至一點兒也不懷疑她有將記憶從腦海中抹去的超強能力,她那平淡的語氣,語笑嫣然的表情讓我也差點忘記有過將她壓在身下的一晚。
“好看。”我說:“原來你這麼好看。”
“就會說好聽的。”她說:“我先過去了休息了,這幾天好累,你早點兒休息。琴藝進步很大,好好堅持吧。”
所有的一切彷彿都回歸正常,她偶爾來我的房間看書,對我的琴藝指點一下。她買了口鍋,經常自己做飯,每噸飯必然叫我。她的廚藝不錯,飯菜可口。我來這座城市吃的第一口飯吐掉了,根本吃不下去,為了充飢,最初的一個多月我在潁秀那兒只吃泡麵。半年之後才慢慢適應這座城市的飲食。她最開始只做她的家鄉菜和最常見的幾種家常菜。有一次她問我離家那麼久想不想家。我告訴她我每天都在想家。她說可以透過食物緩解思鄉之情。她透過網路學習我老家小吃和菜的做法,僅僅做了幾次,便有模有樣。我們都像是忘記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不愉快,但都知道對方根本沒有忘記那晚的事情。
一天傍晚,我們從她工作的酒店回去的路上,我讓她陪我去海邊走一走。她站在礁石上,海風把她的頭髮吹得飛起來,她的白色裙子緊貼在身上。我在後面看到她高挑的身材,想起那晚對她的不公,越發覺得她在大海的襯托下竟是如此孤單和善良,我心中愛意萌生,像是沉睡了很多年從古老的地底下鑽出來,無法抑制。我走到她的身後,從後面抱住她,雙手環住她的腰,砰砰直跳的胸口緊貼住她的後背。
“你為什麼這麼好?!”我的內心讓我不由自主的說出這句話。
“婁先生。”她輕輕地說:“請自重。”
她聲音不大,像是夾混著海風從大海的另一邊飄過來,清晰可辨,讓我劇烈的心跳在一瞬間平靜,失落和無望讓我喪失了所有的底氣和心氣,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我知趣的放開她,站在她的身後,和她一同感受著海風的侵襲,我們不再說一句話。好久之後,她轉過身來笑著對我說:“回吧,我今晚煮八寶粥,得買點兒紅豆和蜜棗。”
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並排走著,我跟在她的側後方,逐漸遠離海岸。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她坐在座位上,我站在她的身旁,她將視線看向窗外。車窗隱隱約約映出了她的面頰,她塗著口紅的嘴唇在車窗中愈加的鮮豔。我看到她偷偷抹掉了眼角流出的淚水。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看見,也不想讓淚水順著臉頰流進嘴裡。她曾經對我說過,她不喜歡海水和淚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