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離職一併到來的還有潁秀的電話。那天的凌晨三點三十分,我剛熬過最熱時刻,正酣然入睡,潁秀的電話將我吵醒。他全然不顧凌晨並不是一個適合打電話的時間,他在電話裡面聲音洪亮,像是在演講。
“禹其。”他說:“我這會兒正在準備東西,中午十二點來機場接我。”
我覺得一切都太突然,問他是不是要回來。
“是的。”他說:“我要離開這個爛地方。”
再沒有多餘的話。
機場出口的人幾乎都揹著個大包或拉個行李箱,潁秀只揹著一個斜挎包,加上他乾瘦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顯眼,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給他招手示意。他抱怨走哪兒都是這麼熱,然後讓我趕緊帶他去我住的地方,他只想好好睡一覺。他從下午兩點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躺在我的床上一動不動,晚上我只能將涼蓆拉出去睡在外面。
將近一天一夜的睡眠讓他精神好了很多,我們互相說了對方將近一年多以來各自的情況。他對自己最近一年的情況,包括為什麼要離開那座城市,都閉口不提。對於他為什麼也選擇回這座城市的原因,他的回答是,他出去太久了,想在離家近的城市工作。他幾乎處理掉了他在那座城市的所有東西,電腦、行動硬碟、資料書、銀行卡、攢了一鞋盒的零錢,連我送給他的那臺電鋼琴也以九百元的低價處理掉了。他背的那個斜挎包裡面只裝著一件T恤、一條短褲、一雙襪子,一塊兒手機充電器。
他買了回來的機票之後身上僅剩七十一塊錢,我對他施以援手,借錢給他,就像我當初投奔他時一樣。他很快表現出來了自己的特長和愛好,對這座城市充滿好奇,最開始讓我帶著他出去玩,最後變成他帶我出去玩,他很快便熟悉了這座城市幾乎所有的地方。我雖然在這座城市上了四年學,加上工作的一年多,竟不及他僅待了一個月的時間。他什麼都沒變,性格一如既往,記憶力依然好的出奇,廣告牌上的陌生號碼過目不忘。他自知目下經濟拮据,因此不再四處討女孩子歡心,但依然找到了這座城市尋花問柳者常去的隱秘地方。
我們都沒有工作,我當老師攢的錢也即將被我們揮霍殆盡。這也讓我再次回到以前對生活的態度,當繪畫老師時產生的必須要有一番作為的夢想煙消雲散。我問潁秀我們這算不是墮落不化,自我毀滅。
“等找到新工作了,你就會發現。”他說:“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們都開始找工作,潁秀工作經歷豐富,又當過領導,面試邀請一份接一份。而我因為想徹底拋棄和繪畫有關的工作,投出的簡歷總是石沉大海,沒有接到一份面試邀請。他應聘到一家傳統食品店做資訊工作,負責所有和電子、系統有關的工作。而我因為難以找到工作,最終向現實妥協,重新回到藝術培訓班教孩子們畫畫。
我一直相信潁秀在內心藏著更為遠大的目標,在這個傳統糕點店的工作也僅僅是因為生活所迫。他初回這座城市,一切都得從頭開始,他曾經應聘過兩個更好的職位,薪資足以讓他在這座城市過上小康生活。但兩個面試都因為一個問題而失敗。他總是拒絕回答面試官提出的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上一份工作離職的原因。這個問題他剛從海邊回來的時候,我也問過他,但他一直閉口不提,讓人懷疑他緘默的心是否被施了魔法,在那座城市是否見到了讓他終生都不敢回憶的——或者不會忘記的神秘。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為何離開那座城市,只是知道他離開時學會了吸菸。
但他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傳統糕點店的工作他做起來得心應手,用老闆的話說就是他好像天生就是為這個工作。但時間一久,他以前工作時容易犯的問題也隨之而來,表揚與獎賞,獎勵與懲罰經常幾乎是相伴而來。但他毫不介意。他一次在我的教室看我給孩子們上課,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說我又變回以前的樣子了,而我一直勸他正確對待生活和工作,應該好好努力,把日子過得更好,他那樣的工作態度一輩子都沒啥進步。
“你又回去了。”他說:“雖然你在教畫畫,但是你看起來又像個學者了。”
“生活不該是你那樣子。”我說:“或許你應該不再尋找露水情緣,而是娶個媳婦管管你。”
繪畫培訓班二進宮的工作我一直做到來年開春,再次萌生離職年頭。那個春天,我不知是第幾次暗下決心,一定要找一個可以讓我安心做一生的工作。但事與願違,夢想總是漂浮在空中,搖搖晃晃,每次都飄得很遠,彷彿不是我實現不了我下的決心,而是我決心所指的目標總是要離我而去。
再一次的生活所迫,讓我進了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那也是唯一一個和繪畫藝術類毫無關係的公司在收到我的簡歷後向我發出面試邀請。我並沒有報多大希望,只是想走走過場。抱著一定的僥倖心理,希望薪資和福利都可以讓我安心一直做下去。但所謂的研究中心沒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唯一的一點就是我第一次做和繪畫無關的正式工作——捕魚和穿螃蟹不應該算在其中。好奇也是讓我留在那兒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接到馮老闆自殺的前一天,我和潁秀去了黑舞廳。第二天兩個警察告訴我馮老闆自殺的訊息,幾天之後我踐行辭職的諾言,從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離職。
那個酷似海琳琳的舞女讓我重回往昔,一天晚上在黑舞廳門口等她的時候,我心裡計算著從我最後一次見到海琳琳到現在,究竟有多少時光從我身旁悄悄溜走。最開始我總是想到她,到最後偶爾想到她,再後來又經常想到她,斷斷續續,反反覆覆,記憶的影子像是鐘擺。而在同一座城市,見到酷似她的女人,讓逝去的記憶更加不堪,彷彿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那段時間,我繼續每天去學習德語,帶著對馮老闆當初的承諾,我開始在德語老師的幫助下朗讀和背誦《浮士德》的德語原文,難度很大,磕磕絆絆,讓我幾乎放棄。德語老師一直鼓勵我堅持下去,為了給我信心,她自己花時間背誦了《序言》一章,並當面給我展示她的確背的準確無誤。德語老師三十五歲,在德國待過五年。我讓學校調整了我的課程,白天晚上都可以學習。晚上經常去那個黑舞廳的門口等那個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有時候會見到她,有時候失望而歸,有一天,看到她從跟前經過,拐進黑舞廳的黑暗裡面。我坐在街對面楓樹下的長椅上,在夏日溫熱的晚風中看著黑舞廳門口的賣票人,心裡想著一個問題——我為什麼要來看她?
在大海邊的那座城市,我自認為在逐步的填平海琳琳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死亡之坑,好多次,我看到勝利就在觸手可及的彼岸。好些時候,我甚至可以大半天的時間想不起她,雖然想起的時候依然帶有對無法消除記憶的不甘,但我相信事情一直在朝著最好的方面發展。那個酷似海琳琳的舞女,加上這座城市特有的味道,揉雜在一起的力量讓我以往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很多次,從舞廳門口回去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夢到的都是海琳琳,而不是那個舞女,夢境永遠都一模一樣,像是同一部電影不停地迴圈播放。我夢到在畢業展上幫她取畫,當我把畫從牆上拿下來,轉身遞給她的時候,她卻不見了,整個畫展場地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舉著畫站在桌子上,像一艘在大海上飄零的孤零零的帆船。
我知道飲鴆止渴絕非上策,我需要剋制自己想見那個舞女的慾望,但對於往事的不甘總會將這種剋制衝擊的支離破碎,毫無抵抗能力,我被自己驅使著一遍遍的去黑舞廳的門口。到那時,我才真正的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想去看她的原因。以前在心中即將填平的那支溝壑只是假象,埋藏在裡面的最深層的真相一直蠢蠢欲動,等待著衝出的一刻。我一直在尋求遺忘,但那個舞女讓我忘記遺忘,知道原來回憶竟是如此的具有吸引力,我一直去看她的原因很簡單——只為了讓記憶更加的真實。
在一個暴雨過後的夜晚,空氣潮溼,行人匆匆,黃色的條狀盲道上浸滿水漬,汽車駛過濺起星光點點。我在舞廳門口看到那個舞女走進去舞廳,我跟著她,在門口花十元錢買了一張票,第一次一個人進入黑舞廳——為了讓記憶更加的真實。
我沒理跟著我推銷了一路酒水的工作人員,坐在了非消費區,尋找著她的蹤影。她一如往常,彷彿永遠都是從同一個模具裡面走出來的鑄件,她每次來黑舞廳都穿同樣的衣服。很多舞女為了生意穿著暴露,但她總是一條緊身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的緊身T恤。別的舞女在舞廳的最後一件事都是換衣服,而她在舞廳裡面穿著和在外面同樣的衣服。那晚,她的生意不錯,只有個別幾曲沒有被人帶進舞池。離開舞廳的時候,我跟著她走到公交站,跟她登上一輛末班公交車,車上連上我倆只有七個人。公交車途徑九站,拐了四個彎,等了五個紅綠燈。我跟她在一個名字古怪的車站下車,下車時車上只剩下司機一個人,街道冷清,雨後的街面已經晾乾。我雙手插在褲兜裡,跟在她的後面,她兩次朝後看過來,我裝作若無其事,不讓她產生懷疑——她的確沒有懷疑。我跟她走進了一個城中村,城中村別有洞天,喧鬧異常,和外面的大街形成鮮明對比。她拐了三個彎,我走了三百五十七步,看到她用電子鎖開啟一個紅色的鐵門,在紅色鐵門自動慢慢關上時,我看到她在聲控燈的光亮中走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