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我得知自己獲獎的時候,第一時間將這個訊息告訴了母親,而她的反應十分冷淡,只是淡淡的說得獎了就好,至少畫畫沒白學。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為她會為我能取得這樣的成就高興不已,畢竟那個獎項非常的具有影響力,在我決定學習畫畫的時候,母親就說過希望將來有一天我能得這個獎。得獎之後,有評論家將我列為未來十年最具潛力的畫家之一,並對我的畫做出價格評估,在收藏方面也相當看好。我一直覺得自己擔不起這樣的榮耀,並且,那個評論家很可能不知道我早已經決定不再畫畫,我將參賽的那幅作品贈送給了歐老師,因為我對他懷著永遠無法抹去的感激之情。從我的內心最深處來講,作品得獎只是作為一個暫時性的驚喜調節了一下我的生活,在接受過三個記者採訪之後,我已經從那種驚喜中恢復過來,只是希望能迴歸以前的正常生活。
而我最初將這個訊息告訴母親的時候,就是希望她能為我感到驕傲和高興。在和她因為我的婚姻而矛盾重重的時候,我希望這個訊息可以緩和我們母子的關係。在我那一年翻牆逃跑之後,我從舅舅口中得知母親哭了整整三天,誰也勸不住。但那次之後她好像變了個人,再也沒有在我跟前提起過結婚的事情,電話裡面也從來不說相親和婚姻有關的事情。最初,我為此感到高興,但越往後,我越覺得害怕和恐懼,還有深深的自責。我知道那並不是母親從深處理解了我所堅持的人生觀,而是她在經過一次次被我折磨的苦難之後,已經萬念俱灰。在那以後,她除過從不提我的婚姻之事外,和我說話時的語氣一切都和從前一模一樣。她也不再將那句“你父親死的早,我把你拉扯大,你有沒有為我著想過。”
一天,母親在親戚的網路聊天群裡面發了一個外祖母吃東西小影片。影片拍的是外祖母的側臉,她已經一百零四歲,老的讓人懷疑她即將就會在下一刻死去。但從我有記憶的那一刻起,她就是這麼老,從來沒有變過,又彷彿她永遠都會活下去一樣。她走路的速度和頻率從來沒有變過,一雙將近一個世紀前纏出來的小腳只邁著小碎的步子,說話永遠慢條斯理,看東西永遠炯炯有神,度過一百年人生的她眼睛明亮,並且聽力敏銳,唯一和老人一樣的地方就是她一看就已經很老了。那個影片裡面,外祖母坐在我家廈屋的椅子上,滿頭銀髮,嘴裡嚼著母親給她買的食物,面無表情,滿臉的皺紋隨著嘴唇的咬合不停地蠕動著。母親和外祖母很像,尤其是側臉看起來,那一刻,我彷彿穿過時間看到了母親年老的時刻,看到她像外祖母一樣年過百歲,我那時也已步入老年,沒有妻子而孩子,孤獨終生。村裡和母親一起經過年歲洗禮的人都已經死去,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而那些先她死去的人都在暮年盡享天倫之樂,母親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兒子結婚。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母親說的“你什麼時候為我想過”的那句話究竟包含著多麼沉重的含義。我對父親的印象僅僅是一張滿臉虯髯的臉,我一直認為這個記憶點是在我剛出生時間不長的時候,儘管人們都認為那時候我還沒有能讓任何記憶留在腦海中的能力。還有我在海邊那座城市待的那三年,除過那三年,我每年過年都會回家,唯獨那三年我為了尋求自私的自我保護,從來沒有想過母親一個人在家,她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的事實。還有我在婚姻上的任性,所有的一切都讓我看起來是那麼的自私和殘忍。
我將心中的愧疚說給那個相親的女孩兒,到那時為止,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快一年的時間。最開始的互發郵件讓我們更為熟絡,她曾在郵件裡面說了很多讓我茅塞頓開話,她沒有讀過多少書,說話從來不像學者一樣充滿書卷氣,而是帶著對於生活更為深刻的理解,她的說話風格和潁秀很像。在一次回老家的時候,我在縣城見到她,她在前一天晚上還給我發了一封郵件,我仔細的讀完,但是還沒有寫回信。那是我們相親之後的第二次見面,也是第二次透過說話的方式交流。她比第一次見我時開朗了許多,我想很可能是因為我們連續通了半年多郵件的原因,她的頭髮比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長了許多。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還留著短頭髮。”我說:“現在已經這麼長了。”
“你也是。”她說:“鬍子也蓄起來了。”
那次相遇之後,我們再以朋友的身份見過三次面,一次是在我們同處的這座城市,其餘兩次都是老家。但關於心中對於母親的愧疚,我還是透過郵件的形式告訴她,她很快回復郵件說希望能當面和我聊聊。
那是我們第六次見面,她首先面對微笑的祝賀我的得獎,然後再說了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最後才逐漸將話題引到我對母親的愧疚上。她說她其實一直想告誡我讓我多為母親想想,據她所知,我的母親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至少我們村包括我們鄰村的人都這麼認為,她也聽說過我母親的人生經歷,她覺得我能有這麼樣的一個母親是我的福氣。但她最初並沒有這麼講,是因為她知道我聽到了太多這樣的話,但那並不能打動我。她很早就說過我身上有屬於自己的性格和氣質,我需要的是等待一個能刺激我重新改變想法的偶然事件,其實,她也一直在等這麼一個事件發生。當她看到我主動給他傳送的那封郵件時,她知道那個事件已經發生了。
“看到你的信的那一刻。”她說:“我覺得有必要見你一次。”
她說我已經發生轉變了,也不需要別人去勸解,很多事情勸解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我們從下午一直聊到深夜,直到她提醒時間不早了。我覺得有必要送她回去,但她拒絕了,說我需要早點兒回去休息。回去的路上,我覺得她說的很多話也都平常不過,我從很多人口中聽到過,但唯獨從她口裡說出讓我覺得有所收穫。第二天,她的很多話仍然讓我回味,我心中升起一股想再和她共同探討的慾望,我開始主動約她見面,她總是能如約而至,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邀請。到最後我發現她說的話越來越普通,幾乎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我一度懷疑我想和她說話只是出於生活的慣性。直到有一次在夜晚的公園內,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尋找自己在歲月中丟失的東西。那一刻我才發現她並非像我第一次認識她時那麼的普通,雖然算不上漂亮,但卻帶著一股耐看的魅力,我認為這是我和她長時間的接觸的原因,我們已經不再是陌生人,熟人之間特有的熟絡會讓對方的容貌變得讓人看起來舒服。
那段時間,心中對於母親的愧疚讓我總是不停的想去找那個相親的女孩兒傾訴衷腸,也希望聽聽她那些司空見慣的說辭。但奇怪的是,我雖然我知道我的傾訴都是老生常談,而她的說辭也沒有任何新意,但依然懷著希望從她那兒得到解脫的想法。一天,我和她坐在一棵楓樹下,她問我最喜歡吃什麼菜。
“炒土豆絲。”我說。
她說她那道菜做的不錯,並邀請我去她那兒吃飯。她和朋友在一個老校區租住,樓道散發著一股黴味,聲控燈全部壞掉,我們只能用手機的光亮照著樓梯拾階而上。但她們的房間收拾的乾乾淨淨,整潔亮堂,然我想起我初到海邊那座城市見到穎秀住房時的感覺。她忙著在廚房做飯,我不好意思閒著,三四次起身去廚房問她需要不需幫助,她總是很堅決的回絕,說我只需要等開飯就行。她忙碌的身影讓我偶爾想起了那個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地方的時候,她也是這個樣子。我想,她那時應該已經和那個她在黑舞廳認識的鋼結構廠的老闆結婚了。同時想起的還有秋沛,她在那座城市的最後時間經常自己做飯,我作為她的鄰居和鋼琴學生,總是和她一起吃,她當時從網上學會了好多我們的家鄉菜做法,並且的做的十分可口。但在她們倆做飯的時候,我從沒有過在相親女孩這兒的溫馨感。廚房的推拉門開著一半,我看著她裡面忙碌的身影。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她,我對她的好感程度甚至遠遠及不上那個酷似海琳琳舞女和秋沛,但我依然覺得婚姻也許就是如此吧。我主動開口問她我們相親的結果究竟會如何。
“對於咱們相親的結果。”我說:“你是什麼態度?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吧。”她說:“我也迷惑,一切都看你自己。”
那次吃飯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讓我重新審視自己對婚姻的態度,而這也讓我對母親的愧疚感更加的嚴重。我給母親打電話,第一次主動提出和我結婚有關的話題,母親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你自己決定吧。”似乎在她看來,我結不結婚已經不再重要,但這更加讓我朝著我需要結婚的方向轉變,我開始重新思考婚姻的意義。我找到穎秀,他那時候已經結婚,並且夫妻恩愛,他已經成為了一家大型連鎖企業的要職人員,一身名牌西裝和一輛豪華轎車讓他渾身散發著社會上層人士的榮耀氣質。但他在我面前又重新表現出以前那樣流裡流氣,但相對以前已經穩重了不少。我告訴他我以前在婚姻問題上的看法的確有些問題,我開始希望能步入婚姻的殿堂。
“你婚後生活怎樣?”我問他。
“幸福與煩惱共存。”他說:“但我需要它。”
他為我的觀念的改變感到高興,並說其實我的母親曾經給他打過電話,她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希望他能在我面前多多開導,讓我回歸正常人的生活模式。但自從我那次翻牆逃走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對他說過。而他卻什麼都沒有做,他說他非常瞭解我,知道什麼說辭都不能打動我,我一直陷在被藝術和書本洗腦之後的迷局當中,沒有任何人能夠帶我出來,所有的事情都得靠我自己。穎秀給我講他婚後的生活,他說自己年輕時根本不知道愛情其實和生活一樣處處充滿著假象,稍不留意就會被引入歧途,從而萬劫不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第一次對多年以前那個導購女孩兒恢復記憶,他說我雖然不應該對一個女人動手,但那一拳還是改變了他的人生。在最後,他說希望那一拳不僅僅只是打醒了他,還應該是我的自我鞭策才行。
幾天之後,我和相親女孩兒坐在穿城而過的那條河流沖積的滿是砂礫的裸露床上,海琳琳也曾經和她的一個相親物件一起來這地方餵過魚,我猜想我們坐的那個地方很可能就是她們待的地方。之後我們坐在一堆亂石堆起來的高處,陽光正在西天緩緩落下,她的頭髮偶爾被風吹起來,把金黃的太陽撕裂成好幾塊兒。我看著她的側臉,想著從第一次見她到那個時刻,我和她沒有一起做過多少有意義的事情,我們在一起更多的原因是出於傾訴與傾聽而產生的固定身份,我總是想從她那兒得到心靈負疚的減輕,而她也總是樂於做一個合格傾聽者。在對她抱著感激之情的同時,又對她帶著深深的歉意,我一直認為她希望我們的相親能以成功結束,結為夫妻,共度一生。她轉頭看著我,我逆著太陽的光線看到她臉部的輪廓,跟她認識一年多時間的交流產生的溫馨感像落日的餘暉一樣讓我心情既平靜又愉悅,偶爾伴著點過河面的幾隻水鳥帶來一股有負歲月的傷感。
“我覺得,我們之間總得有個結果”我說:“我們如果結婚的話,婚姻一定會很穩定。”
其實,說這話我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最開始,我覺得我會毫不猶豫的說出這話,但話到嘴邊竟覺得有些害羞和慌張。她聽了之後笑著說她覺得也是,但他不希望我是出於一種錯覺而這樣說。
“如果是因為上次在我那兒吃飯讓你產生這種感覺。”她說:“那就得另當別論。”
她說她那天之所以問我喜歡吃什麼,是因為她知道沒有結婚的男人大多數都喜歡母親做的菜。那時候她看到我已經在逐步向改變自己婚姻觀念的方向邁進,她需要讓我做出更為徹底的轉變。她知道讓我的思想發生改變的原因就是對於母親的內疚,所以才那麼做。她需要將我的這種內疚轉化為更為直接的行動,她相信我雖然懷著對於生活自負,但依然保留著推己及人的品質。她的一頓飯,不足以改變我,但就像是一個魚餌,會讓我上世俗生活的鉤,從而被一步步的拉回現實的河岸。所以,她讓我回去再考慮考慮,她需要的是一個不是因為那頓飯而引出來的決定。
我第一次在和母親通話的時候提到那個相親的女孩兒,我告訴母親我會結婚,並且是自己想結婚,而非因為世俗的逼迫。母親開始恢復以往的狀態,在婚姻上對我的教導又重新多了起來,並且希望能見一見那個女孩兒。我再次約那個女孩兒出來,依然坐河邊那座石塊堆起來的高地上,神色嚴肅的告訴她,我希望和她結婚的原因絕非出於那頓飯的原因。
“的確不是那頓飯。”我說:“是我自己。”
她一直盯著腳下的流水一言不發,我等待她回覆的心情竟顯得如此的急不可耐,我甚至怕她冒出拒絕我的一句話,讓一切都隨腳下的流水一起逝去,再也找不回來。我開始給她講述我的故事,從第一眼見到海琳琳、歐老師買我的畫、去海邊的那所城市、從秋沛那兒學鋼琴、自殺的那個吸管廠老闆、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我和海琳琳的重逢。在告訴她我在那個黑屋子裡被一個我從沒見過也從來不會知道是誰的女人拿走貞操時,沒有絲毫的猶豫,還有後面跟我發生過關係的形形色色的女人,還有我因為尋花問柳而得了性病的歷史。我聽著腳下流水的潺潺聲對她娓娓道來,儘管我說的時候沒有帶任何感情色彩,也不是想帶著懺悔的心理對她坦白,但我還是從心底希望她能知道我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知道我曾經經歷過怎樣的人生,讓她看到從前的我到底是什麼樣子,從而決定需不需要跟一個曾經有過被世人所唾棄的經歷的男人結髮成為夫妻,在以後的日子裡相濡以沫。並且,她是唯一一個知道我這些事情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我想和盤托出的人。
我說完的時候夜幕已經籠罩了整個河床,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我只知道在我說話的過程中她沒有插一句話,我一直面無表情的對著河面講我的故事,像是講給河裡面不停流逝的水講,而不是對她講。我們都保持著長時間的沉默,彷彿要等到黑夜散盡帶走我講出來的所有往事。我感受著從河對岸穿過河面飄過來的冷風,我只在等著她的回答,但她什麼都不說。
“我想。”我說:“你或許應該說句話吧,哪怕是感慨一下‘好冷’也行。”
她很久之後才說了一句話:“一點兒都不冷,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聲音透過橫在我們之間的那道黑暗傳進我的耳朵。之後她又說時間已經不早了,讓我們都早些回去。那一刻,我以為她完全放棄了我,她看清了我卑劣的一面,她也明白了她以前在郵件中對我的那些褒獎和讚美詞語用的是多麼的謬以千里,但我想,哪怕是在那一刻她才知道也不算晚。
那幾天我渾渾噩噩,竟然陷在對於相親女孩兒的想念之中,儘管我知道什麼都已經不再可能發生,但我依然像以前在心中分析海琳琳一樣分析她的情況。我一直在心中告誡自己,吃一塹長一智,世事皆得自己做主才行。一天,我在電梯裡面和海琳琳相遇,我裝作平常的問她早安,她回祝我早安。在她下電梯的時候,我問她用的什麼牌子的洗髮水,一直都是這個味道。她轉過身來,我按著開門鍵不讓電梯門合上。
“早就換了。”她說:“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覺得一直一樣。”
那天下班的時候,相親女孩兒打電話約我去她那兒吃飯,她要做炒土豆絲,希望我上去時能在樓下買幾根青椒。那會兒,一群玄鳥正從三月清瘦乾淨的天空掠過,我才知道那晚她在河邊長久的沉默並非出於對我的拒絕,而是在想應該在怎樣的時刻用怎樣的方式回答我。我拎著在她樓下買的青椒,還有新買的一套繪畫用品——我曾經答應過她為她畫一幅像。我用手機照著昏暗的樓梯一步步地朝她的房間走去。心中懷著見她之前些許的緊張,還有我即將和她聊的關於我們訂婚的事情。
敲她房門的一刻,我三十二歲零二百二十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