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革看向了黑夫,發現這是一個和他同樣黝黑的人,有這膚色的,大多數多年戶外勞動導致的,黔首黔首,其首黝黑也。
所以這個秦吏,或許也是出身微末的,但他如今年紀不大,卻得以坐在都尉李由下首,說明他定是親信干將,不可小覷……
於是相里革道:“不知這位率長此言何意?”
黑夫道:“相里子也說了,兩軍爭池奪地,殺人多必上萬,寡必數千。既如此,相里子莫不如回去,讓城中守軍歸降,免除多餘殺傷,豈不美哉?若是可以,還請南方之墨再去壽春,讓楚王授首,讓都尉帶他回咸陽伏罪,那吾等也不必攻伐了,楚地百姓歸了秦國,自然也不必受波及,而能在新秩序下安居樂業……”
相里革面色一沉:“這位率長是在說笑麼。”
黑夫笑道:“相里子不也是在說笑麼?你也知,楚國不可能因幾句話就束甲而降。那在此的都尉、率長奉大王、將軍之命攻城拔地,唯奉命行事而已,又怎會因你三言兩語就摒棄職責?故你在此鼓唇繞舌,不管說什麼,一樣是於事無補!”
相里革面色一僵,嘆道:“我離城而出時,夫子和眾人也如此勸過我,但我只是想試一試……看看能否像當年子墨子一樣,制楚攻宋,免除一場兵禍。如今看來,都尉之意是不可能改變了?”
李由讚賞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時板著臉道:“滅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國千萬人之心,絕不可能更改!相里子無須多言!”
“既然如此……”
相里革掃視眾人,拱手道:“吾等亦只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但這一戰,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單純的嘴炮是不可能說服人的,南方之墨過去遊說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讓進攻者對可能會造成的損失心生疑慮。
“這倒不盡然,相里子將秦國秦軍想成楚國楚軍了。”
黑夫道:“你方才說秦國大軍征戰,荒廢國內百姓翻耕種植、收穫聚藏,使百姓飢寒而凍餓死數不勝數?相里子未至秦國,不知秦之風俗,其百姓樸,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肅然,一直到秋收大豐才發兵,在南郡,今歲豐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萬石!可供全軍將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嚴明,嚴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徵召,故家家戶戶皆有勞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組織耕稼勞作,更有良匠製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勞力。南郡如此,秦國諸郡亦如此。故秦數十萬大軍出征,兵不必三籍,糧不必三載,國內生產並未受到太大影響,相持數月,因將軍饗士善食,士氣卻越來越高。”
“反觀楚軍,相持數月,面有菜色,連幾個月都撐不下去,只能引兵東退而保,沿途百姓隨之奔走,棄青苗于田地,舍里閭城邑無算……”
“故此戰,對楚國軍民傷害更大才是真的。至於爭城奪地,除了吾等外,稍後還有十倍的大軍抵達,十萬之師,圍三里小城,旦夕可破!更別說,城中有墨,我軍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勝孰負?”
相里革看了一眼程商,遺憾地說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麼?”
程商方才雖被相里革說得慚然而退,但在底下旁聽思量良久,他也終於再度鼓起勇氣,對相里革道:“相里子錯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說: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時,天下人用言語表達的意見,也因人而異。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人越多,不同的意見也就越多。眾人都以為自己的意見對,而別人的意見錯,因而相互攻擊,這便是爭鬥的由來。”
“到了近世,天下的諸侯,也因為意見不符,都用水火毒藥相互殘害,以致天下混亂,有如禽獸相鬥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興戎。欲彌兵戎,便只能讓天下之義,出於一口!九州萬國,歸於一國!而後方能繼續推行兼相愛交相利之道!實現天下大同!”
一席話說出,程商覺得自己暢快多了。
雖然墨者都誦墨經,但不同流派的側重點不同。
秦墨的準則,是“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墨子認為,政令不一,只能導致社會紛亂,所以當實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統一於上。這種高度的集權主義思想,恰與秦法家不謀而合,這也是歷代秦王能容許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實現理想的途徑。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卻是“兼愛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依然遵循墨家兩百年前的行事準則。
故兩者是說不到一塊去的,相互亦視彼此為修正主義異端。
“故而秦墨選擇了被稱為虎狼之國的秦……想要將多餘的聲音一個個盡數殘滅?最後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里革不以為然,他不認為一個嚴刑峻法的殘暴國家,能寄託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擔憂,但他沉吟半響後,還是堅持道:”因為只有在秦國,方能實現墨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之志!”
黑夫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國,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有封地、屬籍。有軍功者,不問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祿。比如我黑夫,無姓無氏之黔首,卻因為立下軍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屬。”
“而楚國卻與秦相反,我聽說,楚王將寵幸的弄臣、宗親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論其才幹如何,都置立為正官,任其結黨營私,隱瞞良道。我若是在楚國,如今恐怕依然只是一介甿隸之徒吧?”
對於這一點,相里革無法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