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城以北的江面寬達十餘里,一眼望去,甚至都看不到北岸陸地的輪廓,晚風吹起了粼粼的波光,江潮拍打在碼頭的岸堤上又滿是寂寥地退了回去,江心還飄浮著若隱若現的些許沙洲。
這些大小不一的沙洲被稱之為“鄂渚”,一甲子前,也是秋冬之際,屈原被昏庸的楚王放逐江南,來到此地。
高冠博帶的三閭大夫站在鄂城碼頭上回望郢都,哀嘆不已,留下了“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的詩句……
可現如今,若屈原復生,站在同一個地點,恐怕已不忍反顧,因為楚國的船隻已經逃散,一艘艘高大的秦軍戰船滿載著兵卒,踏足江南。
鄂城屹立在江邊,在黑夫看來,此城比安陸縣城稍大,有五門,各以所向為名,惟西角一門,謂之臨津門,北臨大江。
眼下,由於鄂君已經帶著自己的武裝向南逃竄,鄂城不再抵抗,臨津大門洞開,一些本地父老出來跪迎秦軍,雖然這邊被劃分在“南楚”,但其言語風俗,與一江之隔的安陸、邾城沒有太大差異。
所以帶著部隊接管城池時,黑夫並沒有感受到在陳縣時百姓的不善和仇視,城內的男女老幼本來還對他們有防範之心,一聽安陸兵的口音,就沒太大恐懼了。
秦楚還未開戰的那些年裡,兩邊的交往是很頻繁的,黑夫記得,自己做亭長時,最先抓到的那三個劫匪裡,就有兩人是鄂城籍貫,還有一個跟著秦人盜墓賊發若敖氏墓穴的小孩,也是鄂城附近的地沙羨人。
李由也很滿意城內眾人的態度,對黑夫笑道:“看來郡守所說的,以南郡人治楚江南地的法子,的確可以試試。”
這是郡守騰為今後秦國在江南地區推行統治想的招,他認為與其從咸陽、中原派遣不服水土,不通語言的官員來做縣令,不若選擇已認可秦國律令,並在戰爭裡立功的南郡本地人為官,這樣可以減少江南楚人的牴觸態度,能讓行政早日步入正軌。
李由還打趣說,黑夫可以考慮考慮,等戰爭結束,去幾年咸陽,等江南地區設郡,他或可來做個郡尉……
立軍功為五大夫、入咸陽為官、再外放做邊緣郡的郡尉、熬資歷至兩千石郡守……雖然眼下隨著六國相繼掃滅,立功的人多了,五大夫沒以前值錢了,可能得右庶長以上才能為郡尉,但秦國高階軍官的升遷之路,差不多就是這樣。
就在李由認為,若江南各邑若望風而降,自己開春前就能全取楚江南地時,一封來自洞庭的軍報卻打碎了他的設想。
見李由雙眉緊皺,黑夫便暗道:“大概是西路巴蜀之師那邊遇阻了罷……”
這次秦國略取楚國江南地,一共動用了三支部隊:舟師、南郡兵、巴蜀兵。
尉屠睢從江陵出發時,其數百艘船上,還載著來自巴蜀的萬餘兵卒,過左右雲夢,進入洞庭湖,在湘江口下船,在巴郡尉的率領下,進攻長沙、青陽,也就是後世的湖南。
然後空船則繼續東進,抵達邾城和鄂城之間的江面上摧毀鄂君舟師,才載運南郡兵渡江,李由的目標就是鄂城,還有南邊百餘里外,天下間最大的銅礦:銅綠山!
不曾想,這邊進展順利,巴蜀兵那邊,卻遲遲沒有訊息。
黑夫意味深長地說道:“楚國經營長沙、青陽已久,屈氏也殺了去招降的使者,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那邊恐怕是遇上硬仗了。”
楚國開發湖南由來已久,早在春秋末期,盛產粟稻的長沙便是楚國重要的糧倉,正所謂“讎(chóu)、龐、長沙,楚之粟也”。時間進入戰國,吳起相楚期間,又南並蠻越,遂有洞庭、蒼梧,幾乎將整個湖南納入楚國疆域,至今百有六十年。
鄢郢之戰後,不少郢都人逃到了長沙,在那裡重新建立城邑,又因為青陽、長沙都被封給了屈氏做縣公,屈氏乃屈原之後,一貫反秦,所以那裡的楚人是對秦抵抗最劇烈的。
果不其然,李由冷笑著拍打著這封帛書道:“巴郡尉受阻於無假關,月餘無功,而屈氏全民皆兵,在汨羅江畔高唱屈原的《國殤》《哀郢》步步抵抗。巴蜀兵舉步維艱,只能向我求助,希望我拿下鄂城後,能過去支援,共滅屈氏。”
黑夫問道:“那都尉意下如何?援或不援?”
“屈氏有兵數千,是楚國江南地最大的封君,當然得去援助,將其殲滅!”
李由雖然不滿巴蜀兵,卻也不敢壞了大局,打算先派人奪取銅綠山,控制那裡的礦藏後,就攻取沙羨,沿著江畔過去增援。
聽聞他的打算後,黑夫心中一動,追問道:“都尉要去長沙,那九江以南的番、艾、贛地怎麼辦?”
這些地方,便是後世的江西,春秋之際,江西是揚越人的地盤,楚國也只是在江畔有幾座小邑。直到吳起,才“南收揚越,北並陳蔡”,便是從那時起,楚國控制了江西,一直深入到了贛江的盡頭,在五嶺北麓修築了“厲門塞”,與百越隔山相望,這裡遂成為楚國乃至於華夏冠帶七國的極南之地,至於兩廣?這會的模樣,恐怕跟亞馬遜熱帶雨林差不了多少……
雖然也經歷了百餘年經營,但江西的發展,別說跟江東相比了,連長沙都大為不如,楚國在那裡只有幾個封君,聚集在四五座縣邑內,維持點狀的統治,百分之九十的地區,依然是越人的地盤。
李由奉命收取江南地,江西自然也在其目標之內,雖然眼下,顯然是先去長沙消滅屈氏更重要,但也不能置之不管啊……
李由正躊躇之際,黑夫則乘機自告奮勇道:“下吏願為都尉分憂,率兵東下!”
……
黑夫回到自己的部隊時,他們已經完成了對鄂君寶庫的搶劫,季嬰正吆喝著眾人將一個個青銅器從鄂君府邸搬出來,見黑夫到了,便喜滋滋地向他報功道:
“縣尉,這鄂君的府庫雖比不了壽春楚王宮,卻也不同一般封君,其府邸建得像座行宮,金器(青銅器)更是到處都是,不僅成色上佳,個還大!”
說罷他指著和幾個兵卒一起扛著一個大鼎的東門豹道:“按照縣尉的囑咐,大的禮器留給都尉,其餘的則分給各縣縣尉,吾等軍吏,撿些小的不入流的小器皿帶回去做銅料融了,也能換不少錢!”
“這是自然,鄂君可是富稱楚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