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起伏的山脈,奔流不絕的河流,時而開闊時而狹窄的河谷,兩側則是高高隆起的黃土塬,過去半個月,秦始皇的御駕一直沿著長城,在這樣的地形中行駛,只有設身處地地巡視一番後,他才明白:“哦,原來朕的西北疆域,是這般模樣。”
空曠而野蠻,卻又充滿了勃勃生機,站在長城上遠眺,皇帝才發現,西方還有如此廣袤的土地,等待他去征服……
從臨洮綿延東北行的秦長城,在抵達高聳的雞頭山(六盤山)時,也不得不避其鋒芒,遠遠繞道,從山南麓穿行,抵達西段長城的重點:烏氏塞。
來到這裡後,地形才算豁然開朗起來,盛夏時節,草場鶯飛的牧場中,還坐落著一座新行宮:回中宮。
這是座融合了秦、戎風格的獨特行宮,完全仿照甘泉山林光宮而建,裡面擺放的器物均精巧貴重,除了中原禮器外,亦有充滿異域風格的金盃銀盞,除了主建築外,其餘屋舍則是胡戎的氈帳,足夠皇帝兩千隨員入駐。
“烏氏倮真是用心了。”
皇帝口頭讚賞了這座行宮的出資人,烏氏倮忙道不敢,他已脫下平日戎服,換上一身衣冠朝服,手持玉圭,儼然一位朝臣封君。
“陛下能蒞臨北地,來烏氏偏僻小縣,實乃吾等之幸也!”
烏氏縣是北地郡最靠西的縣,當東西交通要衝,東南經涇河谷,過“回中道”直通關中,西由薄落谷越雞頭山,直趨西北胡戎之地,是秦朝對外貿易的最大關口。
烏氏倮雖為戎人,卻抓住了烏氏縣獨特的地利,畜養牛馬,以牛馬貿關中絲帛,轉鬻於戎。時值秦掃滅六國,需要大量牛馬牲畜,便讓典客與少府,將烏氏倮招攬進官府控制下,成了朝廷保護的官商,專門負責秦與胡戎的中轉貿易,至今已有十年。烏氏倮在積累了大量財富的同時,也為秦換回了數不清的牛馬。
烏氏倮也會做人,知道秦始皇雖優容大商賈,但秦律本質仍是重農抑商的。手中的財富,或也會反過來害死自己,自六國覆滅後,他開始不斷主動出錢,拓寬回中道,併為秦始皇修築回中宮,只為表示自己的忠誠。
一邊恭維著皇帝,烏氏倮一面讓人將開春時與月氏、戎王、羌人豪酋,甚至是匈奴單于貿易所得的奇珍異物,進獻給秦始皇過目。
于闐的美玉,河西的名馬,羌戎的白狼白鹿,匈奴的駃騠(juétí),秦始皇卻只是草草看過後,便詢問起他最關心的事。
“卿嘗率商隊出塞,行走羌戎諸邦,北至河套,西至河西,若論最熟悉匈奴、月氏地形的人,非你莫屬,於西拓之策,有何建言?”
烏氏倮既然有“比封君”的待遇,可以和朝臣一塊朝覲皇帝,自然也有議政的資格,更何況,還是他最熟悉的塞外情形。
他訊息靈通,亦聽說了上個月,右庶長黑夫在蘄年宮的提議。
同往常相比,今年春天,烏氏倮商隊的貨物中,多出了名為“紅糖”的新商品,不同於難以攜帶儲存的蜜、飴,紅糖呈馬蹄狀,乾燥而方便儲存。兩千斤紅糖,跋山涉水運到喜好甜食的河西月氏後,大受月氏王和五部歙侯喜愛,高價購買,為烏氏倮多換得了許多牛馬。
因為紅糖的緣故,烏氏倮對黑夫此人印象不錯。
但對黑夫進言的“西拓”之議,烏氏倮仔細思量後,覺得這項建言若推行,簡直是在挖自家的根!
他之所以能富至萬金,禮伉千乘,就是因為在秦與胡戎之間長袖善舞,做轉手貿易,賺取利潤,少府和典客對他的管制也不嚴。
可如今,一旦西拓之策推行,首先將有許多內地移民湧入北地、烏氏,與烏氏戎族爭利。其次,秦若發兵擊胡、戎,消滅了塞外的羌人、匈奴、月氏,將河西河套等豐饒草場佔為己有,由官府直接在當年畜養牛馬。
那樣的話,他這中轉商人,還有什麼用處?恐怕不出一代人,家族就要衰落了。
故在皇帝令群臣商議此策時,烏氏倮才旗幟鮮明地表示了反對。
但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本著“兩害相較,則取其輕”的念頭,不願子弟去南方水澤之地發黴的關中老秦世族,幾乎全部支援西拓。
更要命的是,皇帝竟在隴山做個一個怪夢,被陳寶巫稚一解夢,認為這是西拓的徵兆,更堅定了決心,已將其定為國策,要在未來數年內大力推行。
所以皇帝此時發問,問的已不是烏氏倮的意見,而是想看看他,在這西拓國策中,能發揮怎樣的作用……
烏氏倮不敢再直言反對,只能拐彎抹角地說起了征服胡貉之地的諸多困難來。
首先是軍事征服的不易。
烏氏倮斟酌一番後,用流利的夏言道:“敢言於陛下,塞外羌人、戎人弱小,不足為慮,然匈奴、月氏,均是草原的大行國,人口數十萬,控弦者十萬……”
“匈奴、月氏之人,兒童即能騎羊,引弓射鳥鼠,稍長大則能射擊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力能開強弓,全都披掛皮甲,騎著戰馬。其風俗,平常無戰事時,則隨意遊牧,以射獵飛禽走獸為生業;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攻戰本領,以便侵襲掠奪,這是彼輩的天性。他們的長兵器有弓和箭,短兵器有刀和鋌,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來去如風。”
這時候,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二十年多前,趙將李牧不也以車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gòu)者十萬人,大破匈奴犯邊者十數萬麼?”
一回頭,卻是特地從涇陽縣趕來,覲見秦始皇的大上造羌瘣(lě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