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接到通知,到八月十五要在泰山舉行的封禪儀式,黑夫只有半個月時間。於是他匆匆將政務交給郡丞和陳平等人,帶了尉陽等數十人,一路馬不停蹄地往西趕,總算在八月初十的時候,抵達了濟北郡的歷下城。
歷下就是後世的濟南,清澈的濟水從城北蜿蜒流過。聽說城內外天然泉眼極多,但黑夫兩次經過這都是在趕路,也顧不得去看看還在自然噴水的趵突泉了,只讓人問了提前來到這張羅行宮的謁者:“陛下到何處了?”
謁者知道黑夫是皇帝寵臣,是被點名讓去參加封禪儀式的少數人之一,於是便道:“敢言於少上造,陛下已至鄒縣,在祭祀嶧山……”
鄒縣在薛郡,是儒家的大本營,而嶧山又叫東山,據說當年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於是在儒生們的解讀下,登嶧山,就成了泰山封禪前的一道開胃小菜。
皇帝雖然不太喜歡儒生,但養七十博士這麼多年,為的就是這些設定禮儀的事情。對儒生們的倡議,他也沒有斷然否定。既然是當地名山,那就登上去瞧瞧,正好藉著那地方,讓丞相、御史大夫等人,與齊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禮儀,以及望祭山川之事。
聽聞自己可算趕上了,黑夫鬆了口氣,但又暗道:
“不過我聽說嶧山才五百多米高,看慣了關中險峻山川的秦始皇,怕是會嫌棄它矮哦!”
在歷下稍事休息後,黑夫又帶著隨從繼續向南,於八月十二日這天,抵達了泰山腳下,而秦始皇的東巡隊伍,也剛剛抵達此處。
還未來得及見到秦始皇,黑夫先遇到了一個熟人,曾經奉秦始皇之命,去南昌為他升爵的謁者楊樛。
現如今的楊樛已經是一位五大夫,負責先皇帝車駕一步,張羅在泰山的住行,權力不小。
楊樛深知黑夫的地位比當年高了不知凡幾,恭敬地朝黑夫作揖,並引他去皇帝休息的行宮處,一路上,二人聊天時,楊樛開始給黑夫清點這次巡狩隨行人員之盛……
“除了郎衛軍三千外,虎賁士大夫數百外,地位較高的,還有列侯通武侯王賁、列侯武城侯王離、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武信侯馮毋擇、右丞相李斯、左丞相王綰、卿王戊、五大夫子嬰……”
好傢伙,黑夫算了算,居然有四個侯跟著來捧場,王離是繼承了王翦的爵位,但皇帝卻改至高圓滿的“武成”為“武城”,意思很明顯:王家的迷路小子,距離他大父的水平還遠著呢!
而武信侯馮毋擇是平定燕趙時的大功臣,建成侯趙亥則是北地郡守,秦昭王時代的老臣,積累功勳,已經混到了大庶長的位置。在北地大捷後,他依靠後勤之功,總算陪添為侯,爵位反倒比左右丞相高。
這也是皇帝故意為之,讓有實權的爵位一般,沒實權的爵位高隆,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就連李信,以滅月氏之功,也才被提升為駟車庶長,未能直接封侯。
不過黑夫聽到後面,聽聞秦始皇的侄兒,那個早年叛國的長安君成蹻之子“子嬰”都來了,卻沒有公子扶蘇,不由暗奇。
“這耿直孩子,又幹了什麼惹他爹惱火的事了?”
楊樛知黑夫與公子扶蘇共事過,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問什麼,便嘆了口氣道:
“陛下本欲帶上長公子,但長公子卻不贊成封禪!”
“公子上書陛下,他說:今有一人,患病十年,經過治療將要痊癒,但還是瘦得皮骨僅存。可現如今,卻要讓他負米一石,日行百里,肯定做不到。陛下也曾說,諸侯之亂,長達五百五十年!陛下作為天下良醫,興兵誅暴亂,王鹹伏其辜,天下大定。百姓之疾苦雖已安,但財富精力都用於助朝廷伐匈奴、月氏,未甚充實。值此百姓飢寒勞頓之時,便要告成於天地?兒臣以為不妥,不如罷兵戍,使百姓休養生息十年,再行封禪不遲……”
黑夫頓時咋舌,這扶蘇,還真是親兒子,旁人不敢說的事,他是件件都敢直言進諫!
扶蘇說的倒也沒錯,何謂封禪?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築土為壇以祭祀上天,以報天之功。禪,指的是在泰山旁邊的梁父山祭祀地主,以報地之功。
所以,封禪便是祭祀天地,向天地訴說自己的功業,儒生們一直說,封禪是自古就有的,遠古的帝王如無懷氏、伏羲、神農、炎帝、黃帝、堯、舜、禹等等都舉行過封禪儀式,只是三代之後,就沒有人做過了。
黑夫沒啥文化,對此說真假不得而知,但秦始皇顯然是相信的。統一六國後,皇帝早在三年前就想東巡封禪了,因為西北的事,一直拖到現在,如今匈奴、月氏皆殘破,大功已成,正要得意洋洋地來向天地炫耀炫耀自己的大功勳,群臣儒生都誇著捧著,唯獨大兒子一盆冰水潑下來,秦始皇能高興麼?
後果自然不用猜,秦始皇怒了,也不欲帶長子,罰他關在府邸裡抄律令,自己帶著群臣百官,開始了這場建國以來的公款旅遊。
黑夫聽後,只感覺牙疼,扶蘇之言雖然切中時弊,但他太過剛直,說話不拐彎,真是活該不討皇帝喜歡。
這時候,楊樛也跳過了這個話題,說起了前幾日,皇帝在鄒縣祭祀嶧山時,發生的奇事。
“陛下在山上舉行祭禮時,隨從官員在山下聽到山上象有呼喊’萬歲‘的聲音。百官皆奇,等陛下下山後,以此事告之,陪祭的列侯、儒生皆不知,只有方士盧敖奏稱,說這恐怕是陛下德行臻治而導致的祥瑞……”
皇帝聞言大喜,免除了本地三百戶人家的稅賦,以他們以租稅作為嶧山祭祀的費用,把他們的居住區的小城,命名為“崇高邑”。
此事有些蹊蹺,不足為信,再加上有方術士攙和,黑夫頓覺不妙,暗道:
“秦始皇這麼做,恐怕要開一個壞頭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簡直是在鼓勵群臣發揮想象力,獻上亂七八糟的祥瑞來,給封禪造勢!”
……
黑夫得以目睹封禪,但他對這些古代的禮儀,只知道皮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所以來之前,他還虛心地找即墨的“縣三老”浮丘伯補過課。
浮丘伯告訴他,古代的封禪之禮儀不得而知,最近的一次,是齊桓公在葵丘之盟後成為春秋第一位霸主,便想要進行封禪。管仲不以為然,他先是陳述了一番自古以來封禪的案例,然後指出只有“受命”的君主才能封禪,希望藉此打消齊桓公的念頭。
但桓公卻認為,自己北伐山戎、西伐大夏、南伐至召陵,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功業非凡,即便與三代相比,也相差無幾,這自然是“天命在我”的體現,因而堅持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