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數日鏖戰,高唐城破了,秦軍一擁而入,外郭盡數失陷。
但輕俠樂扁卻對此已不關心,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阻止鄉黨愚蠢的舉動:他那年輕的小鄉黨,正試圖將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腹中!
秦軍破城巷戰時,樂扁和鄉黨合力捅死了一個披甲秦卒,但鄉黨的肚子,也被秦人鋒利的劍刺開一個口子,樂扁拼死相護,才將他拖回內城。
這一路上連拉帶拽,等到了地方後,鄉黨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肚破腸流,除了疼痛外,更多的是恐懼。他只能用髒乎乎的手,胡亂地想讓血淋淋的腸子回到它們該呆的地方。結果卻越塞流出越多,他只能發出絕望的大哭,引起了內城裡頭,所有幸存者的注意。
城頭還有個把醫者,但只顧得照顧輕傷者,傷到這麼重的程度,已經沒有救治的必要……
樂扁無力地寬慰著他,卻無法提供任何有效的幫助,鄉黨的聲音在一點點沙啞,血也一點點流乾。
這時候,卻有個一個魁梧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單膝跪下,止住了這個年輕人的掙扎。
“夠了。”
是“相邦”田儋,他面容痛苦,雙目血紅,為了抵禦秦軍的攻勢,田儋數日未眠,在城牆上親冒矢石,鼓舞士氣,但這未能讓局勢有任何好轉。
秦將黑夫不愧是百戰之將,經驗豐富,圍三缺一,又不斷虛張聲勢,還讓人將臨淄百姓帶來,對城內用臨淄話高喊,告訴他們,臨淄未屠。高唐城若破,除了首逆者外,普通人只需要出城投降,可以免死。
於是乎,從西邊翻牆逃走的人絡繹不絕,城內守軍必死之心洩了。
接下來,便是秦軍猛烈的攻擊,在土山上弓箭手的掩護下,數不清的秦卒推著樓車,緩緩向城牆移動,而在另一邊,十餘架投石機也發起了猛攻,雖然這東西準頭太差,無法對城上齊人造成太大殺傷,但威懾力卻是十足的。
齊人奮力抵抗,數日內,他們摧毀了兩輛樓車,讓秦軍的攻城車報廢在城門邊。但隨著數十架雲梯搭上城頭,疲於奔命的齊人無法堵住每個缺口,鏖戰最初在城牆上進行,慢慢轉移到了城門邊,然後是巷戰和敗退……
“右司馬”田榮帶著一部分輕俠,試圖從城西突圍,但在衝出城後,卻遭到東郡兵埋伏,全軍覆沒,田榮也戰死沙場,他的頭顱如今已懸於秦營旗上。
沒了田榮,相當於去了田儋的左膀右臂,撤至內城的這一路上,田儋已不知目送多少人死去,對受傷者,輕傷的他盡力讓人救到內城,重傷的,只能賜他們一個痛快的死了。
問過傷者的名、籍後,田儋朝樂扁點了點頭,樂扁便咬咬牙,親手將一柄利刃,刺入了鄉黨的胸膛,掙扎停了,四周也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其餘傷者間或響起的呻吟。
“相邦。”
樂扁跪了下來,眼裡含著淚,他有些事想要問田儋。
“我叫樂扁,扁擔的扁,乃樂安縣輕俠……”
田儋點了點頭,追隨他舉事的人太多太多,他無法記住每一個人。
樂扁繼續道:“我這鄉黨,他才十七歲,家中有父有母,還有兩個兄弟,一個阿姊,在樂安聽聞相邦舉事反秦,他卻絲毫不猶豫,跟著我,拔劍而起,殺秦吏以迎相邦。”
和劉季深受信陵君影響一樣,齊地輕俠,是聽著田單、王孫賈的故事長大的一代人,身上有任俠的氣質,受田單事蹟影響,也有幾分家國情懷,兩者結合在一起,加上自身境遇的不公,促使樂扁等人殺秦吏響應田儋。
他們曾以為,自己做的是忠義的事業,不但能將討厭的秦人趕出齊國,叫他們再也不能用苛刻的律法來約束輕俠,等光復齊國,論功行賞,也能改變困苦的處境,做人上人……
所以最初時,輕俠們士氣高昂,心情迫切,輕俠技擊,最看中的就是名聲和麵子,為了這兩樣東西,可以殺別人,也可以殺自己,他們認定,這是一次名垂青史的大好機會。
直到他們嚐到了戰爭的滋味。
戰爭不比單人私鬥,這裡沒有個人英雄,只有不斷飛來的箭和不斷倒下的人。當諸田自知不敵,開始轉移後,失敗更籠罩在每個人心中,鞋履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衣服也被灌木樹枝扯爛成布條。
這時候,他們也沒功夫講究俠義了,為了填飽肚子,為了穿得舒服,開始劫掠普通百姓,更做了不少惡事,以宣洩心中的恐懼。
五月份夏雨連綿,許多人生病,營地臭烘烘的,躺在發黴的稻草上,不少人開始懷念起舉事前的生活。
“雖然苦了點,憋屈了點,也不自由,但至少日子還能湊合過……”
即便如此,面對秦軍“屠城”的傳聞,為了活命,他們依然堅守奮戰,眼看朋友被大石塊砸死,看著鄉黨肚破腸流,最後親手送他去蒿里,這滋味可不好受。
所以到頭來,樂扁心裡不由產生了疑問,自己到底為了什麼,攙和進這場戰爭裡?
他們到底為何而戰?又將為何而死?
來自區區小卒的問題,卻像是重錘,敲在田儋心裡。
為了復國?為了報田齊數世之養?為了報答他田儋十來年的接濟和小恩小惠?
大義凜然的話,田儋已經說不出來了,當這場戰爭接近尾聲,滅亡近在咫尺時,連他自己,也陷入了懷疑中。
他曾經想做田單、王孫賈一般的事業,袒右舉事,做那個將齊國光復的英雄。
但事實告訴他,並不每個人,都能做成安平君一般的事業。
時代變了,局勢也變了,這場造反,成了徒勞無功的撲騰。田榮、田都相繼戰死,昔日門客也死傷慘重,甚至連他扶立的齊王田假,也在秦軍破城時失散了,此刻大概正在哪個角落裡躲著瑟瑟發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