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是自己摔下山谷死掉的。”
幾個牧童異口同聲,令史一邊聽著,一邊偏頭看了看坐於下首的北地郡牧師官:烏氏倮。
牧師官,這就是烏氏倮在官府的職位,隸屬於太僕,兼管官府的畜牧業,駐地是他的老家烏氏縣,這裡乃烏氏戎故地,水草豐美,有許多牲畜牛羊,其中一半是烏氏倮的私產,另一半是公家財產。
正值寅月(農曆一月)各縣牛羊課大比前夕,縣東的牧苑,卻發生了一起公牛墜崖而死的案子,這是時常發生的事,但常駐本鄉的令史並未料到,烏氏倮正好來到此處,還要旁聽他決斷案件。
有烏氏倮盯著,他少不得要顯露出自己的本事來,遂一拍案几道:
“《廄苑律》有言,公家所有的牛、馬,若有死亡,須立刻向縣中牧師官、廄吏呈報,由官吏加以檢驗後,將已死牛馬上繳。如因不及時上呈,而使死牛馬腐敗者,則令其按未腐敗時筋、皮、角、肉價格賠償!”
在秦朝,不管是邊郡還是內地,牛馬都屬於貴重財產,其使用價值絲毫不遜於後世的汽車,所有好牛好馬,價格動輒數千上萬!所以官府十分重視。牛馬活著時拉車耕地,死了以後全身都是寶,筋可制弓弦,皮可制甲冑,角可制號、弓料,肉更不必說,總之,力求一點都不浪費。
此外,每一年,牧師官都會統計各廄苑的牛馬數量:“成年母牛十頭,一年有六頭不下仔,罰嗇夫、佐各一甲,讓他們不盡心為母牛配種!”
若有牛十頭以上,一年間死了三分之一,不管是什麼原因,疫病還是意外,主管牛的吏、飼牛的徒都有罪!
被令史一一列舉律法後,牧童們知道,自己恐怕攤上大事了。
“本吏已讓人去汝等所說的山谷檢視,崖上,牛失足跌落的痕跡倒是不多,又去山崖下尋找,未曾發現牛屍。”
“興許是被虎豹吃了!”
年紀較大的牧童嚷嚷了起來,其他人則面面相覷。
“虎豹總不至於連骨、角也一齊吞吃了罷?又豈會一滴血都未流?”
令史看出這群牧童開始心虛,便將他們一一分開,繼續詰問,牧童們哪見識過這場面,慌得不行,很快就將事實一一招供。
原來,他們是受了家中大人慫恿,將養的牛偷偷牽走,卻謊稱是牛落崖摔死了。本以為那崖深不見底,不會有人下去檢視,誰料官府竟請了採蜜人,吊著麻繩去一探究竟……
真相已經大白,接下來的事,便是派人去緝拿那個慫恿牧童們盜牛的人,最好人贓俱獲,然後,等待他的,將是“盜牛”“教唆”兩罪並罰,一個無期徒刑的“城旦”是跑不了了。
至於這群牧童,令史也打算重判,降為小隸臣,去幹比放牛更辛苦的活,年紀最大的那個少年,甚至要被黥面!
擬定宣判措辭後,令史朝烏氏倮拱手,詢問他的意見,這時候,旁觀許久,默默無言的烏氏倮終於說話了。
“邊塞之民,本非善輩,皆以罪過謫徙本縣,雖已過了三四代人,但依舊窮困,他們的子孫,又豈會是孝子順孫呢?”
“而吾等蠻夷。”
烏氏倮指了自己一下,笑道:“常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今君治案嚴苛,殊不知,水清則無大魚,牧童本來就未傅籍,又受人誆騙慫恿,莫不如網開一面,免去黥面之刑,去隱官幹些重活即可。”
令史思索之後,採納了烏氏倮的意見,放了幾個小牧童一馬,只罰幹苦活,沒在他們被太陽曬得發黑的臉上上刻字。
“大兄怎忽然變得心善了?”
離開審案的廳堂後,烏氏倮的弟弟,烏氏延在門口等他。
“並非是心善。”
烏氏倮兄弟一身打扮與秦士大夫無疑,但相互對話,用的卻是戎語。
他捋著鬍鬚道:“只是想到了吾等小時候的事情……”
雖然現在大富大貴,但兄弟二人,出身卻一點不高。只是境外烏氏部落的窮苦孩子,從小父母雙亡,靠給人放牧為生。
那一年,因為旱災,山上的草都枯了,牛羊沒有吃飽,日漸消瘦,部落君長就將怒火撒到了兄弟二人身上,隔幾天就是一頓鞭子,還不給吃飯。
看著兩天沒吃飯的瘦弱弟弟,烏氏倮一狠心,將牛羊趕到無人的山坳裡,手起刀落,直接宰了一頭羊,兄弟二人飽餐一頓。
他可不像那幾個牧童一樣,笨到用“摔死了”這種拙劣藉口,這樣免不了受責,甚至送命。於是他便帶著弟弟,趕著牛羊跑了!
當時烏氏部落已被長城一分為二,境內境外都有,往來也沒有太大限制。他們逃到了秦關之內,烏氏倮還仗著自己面相老,儘管言語不通,還是想辦法將這些牛羊賣了。
當然,烏氏倮被人狠狠訛了一筆,三頭牛,十頭羊,只賣了兩萬多錢,但那卻是他得到的第一桶金。
若是當初蕭關守卒也死板地將他們攔在關外,兄弟二人,恐怕早就被君長活活打死了,何來今日富比封君的大商賈?
在嚐到做買賣的甜頭後,烏氏倮開始了他的發家之旅,先搞到了暫住證“驗、傳”,獲得合法身份。又將第一桶金購買牛羊幼崽,養兩年就賣,然後用賣得的錢物購求中原絲帛,帶到塞外送給戎王君長們,換回更多的牲畜。
就這樣迴圈往復,絹馬交換利潤十分豐厚,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擁有的牛羊馬匹,遍佈山野,多到要用穀粒才能計數……
靠了海量的金錢做敲門磚,烏氏倮才能得到秦始皇的注意,登堂入室,讓他擁有官身,為官府買賣。